以“读”攻毒——科幻世界相伴,助力全民战“疫”
逆转图灵
作者/段子期
插图/小 花
——从机器人口中听来的故事,难免会感觉失真。不过在我讲完之前,只要记得,我不是我,他也不是他,就够了。这样或许会丢失一些乐趣,但是,故事的本质并不在于此。所以,接下来,让我来做这样一件不合时宜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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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有访客,韩东阳为此准备了很久。
上午10点,我被韩东阳关进了玻璃屋,他的手臂缠上了厚厚的绷带,在门关上之前,我们并无眼神交流。这是一栋郊外别墅,房间各个角落都安上了智能设备。我环视了上面几处摄像头,试着平静下来。
在客厅,他一只手将茶具摆上来,纤长的手指拎起茶杯浇洗、擦拭,眼睛低垂着,让人找不到他视线的焦点。我试着模仿过他高贵而清冷的眼神,有好几次,他看着我说,很像。
智能门禁系统显示,机器人安全事务管理局的高警官将在十几分钟后到达。
一切从她进门的那一刻起开始发生。
高警官身材瘦高,穿着黑色制服,一头卷发拢成发髻盘在头上,珊瑚色口红将她皮肤衬得如陶瓷般洁白。韩东阳迎请她进来,举止像绅士一样得体,她对韩东阳笑了笑,脸上有一对浅浅的酒窝。她接着朝我这边看了过来,我立刻收回目光。玻璃屋位于一楼客厅的角落,只有3平方米大小,听不到外面任何声音。我的程序里有唇语技能模块,能判断出他们的交谈内容。
韩东阳并没有自我介绍,而她自然而然地把他当作这座屋子的主人,简单询问他的伤势后,便切入正题。
高警官从他口中了解了那次事情的经过,然后她提出和我谈话,其实是审讯。她坐在玻璃屋外看着我,指了指自己的骨传导耳机,我点点头。
“SN-233,你好,我是机器人安全事务管理局的高警官,接下来的对话我会录音,请你逐一回答我的提问。”她挺直背脊,捋了捋掉落耳垂的头发。
“好的。”我对她微微颔首。
“两天前的上午11时,你让你的雇主韩东阳受了伤,是吗?”
“是。”
“请描述一下当时的情形。”
在她的要求下,韩东阳没有旁听,我开始为她回忆那天发生的事情。
——我是来自拓维公司的家庭服务型机器人,这栋别墅是韩东阳继承的遗产,就他一个人住。他是一个计算机工程师,没有固定单位,接那种写程序的活儿赚钱。他可以连续一周都不出门,为了一行代码可以不吃不睡,他是个孤僻的天才,没有女友,没有朋友。
他对城市里正在风靡的视网膜浸入式游戏毫无兴趣,对“旅行者号”探测器什么时候飞出太阳系更是漠不关心。我负责打理他的生活起居,绝对是个忠诚的仆人。我和他相处得还不错,大多数时候我在他眼中跟一件器物没有差别,但偶尔,他也会跟我聊聊天,聊他的眼疾,聊黄昏时的天气。他就像个孩子,如果非要说他最感兴趣的事儿,我想应该是……
“直接切入正题吧。”高警官往前欠了欠身。
“好。”
——不久前,韩东阳收到大学同学赵冰洁发来的一封邮件,里面是一道关于“象模态逻辑”的数学题,邀请他解答。没有什么比数字和程式更能引起他的兴趣。
他花了四天三夜,终于把那道题解了出来。
几天后,赵冰洁上门来找他了,她说那道题的答案能解决一个关键问题。赵冰洁正在主导一个脑控机器人的研发项目,在未来将有可能服务于外星殖民计划,这套核心程序的算法不是模拟人类的思维逻辑,而是让机器人通过神经连接成为人类的代理人。
就像孩子看到了新玩具,韩东阳表现出极大的热情。他提出自己来做脑机连接的实验,可这实验的安全性和合法性并未通过政府批准。其中一个原因当然是关于社会伦理,当一个类人机器人开始全面代理人类活动,而不是纯粹地计算和模仿,那人类怎么能判断这个机器人和自己相比,究竟谁才更接近人类自身?与之类似的问题,一百多年前的艾伦·图灵也曾感到困惑。
事情发生的原因很简单,这种实验可能会对脑神经造成伤害,我拒绝为他提供身体数据作为实验前的参考。
“你反抗了他?”高警官的眉头拧起来。
“不是,只是不服从。”
“他手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一个意外,我不小心让他摔倒了。”
“韩东阳受伤后什么反应?”
“他要求我立刻进行程序自检。”
“我看了你的自检记录,程序显示没有任何异常。”
“是。”
她顿了几秒,“你为什么不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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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的玻璃同时映出我和她的影子,像两个复制的幽灵。我眼睛微微低垂,视线的焦点落向别处,“我的做法只是对雇主的一种人身保护,这是SN型机器人程序中‘自主思考’模块对主人指令的微调……”我抬起头和她对视,“我,应该服从他,还是服从算法,我有些疑惑。”
她并拢的双腿往后缩,“你对他造成了伤害,这是事实。现在,安全事务管理局会对你做出关键性评估,如果结果显示你的行为逻辑在安全基准线以下,你将会被返厂,明白吗?”
“完全明白。”
“你还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你了解他吗?”
“韩东阳?我为什么需要了解他?”
“不了解他,你可能没法对这个事情做出正确判断。”
趁高警官沉默的间隙,我继续回忆。
——那天,韩东阳和赵冰洁在房间里待了很久,对那个项目的基础数学模型进行了大量运算,在他打开房门后,我知道,他们之间显然发生过一场争吵。
“你看,这是没问题的,我可以!”
“我怎能让一个局外人去冒险呢?况且,现在还不能开始实验!”赵冰洁回避他灼人的目光。
“可是,是我解出了那道题!我会向你证明的……”韩东阳的眼光转向屋外,落在我身上,“阿凯,你过来,查一下最近半年内我的身体数据。”
对,阿凯是韩东阳为我取的名字,同时也是另一个人的名字。不过,这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我走向他,“主人,请问你要数据做什么?”
韩东阳拿着折叠晶屏,“执行就是了。”
“你头部受过伤,不适宜参与此类实验。”我侧过头,看着他耳骨上方一道4厘米长的疤痕,像半截被压扁的蚯蚓,那是他在一次车祸后受的伤。
“我再说一遍,调出我的身体数据。”韩东阳抬起头。
“拒绝执行。”
我们僵持了一会,韩东阳急于结束这场尴尬的对话,正要推开我往外走,我没及时侧过身,他失去平衡摔了一跤,左手手臂正好撞到台阶上。我在程序自检后没有发现异常,可后来,韩东阳还是向安全局报告了此事。
“就是这样。”我说。
高警官抬起右手的智能手环,对着信息框确认录入进度,她睫毛抬起来,正要继续审问,“那你当时……”
韩东阳打断了我们的对话,他将餐盘端到餐厅,探出半截身子对她说,“高警官,不如先用点午餐,怎么样?”
餐桌在我的视野范围内,有金枪鱼三明治、沙拉、肋眼牛排和红酒,都是单人份的,他说自己在服一种特殊药物,需要断食两天。他们聊得很融洽,他跟她说,他晚上还得去市区参加一个科技论坛,如有兴趣可以一同前往。她欣然答应。
他们接着畅谈昔日的琐碎经历,显然,受伤的韩东阳很容易博得高警官的同情和好感。他还问了她最近A.I.健康管家对她的检测数据,我明白,这不是个好兆头。
用餐结束后,高警官稍作休息又回到我面前,她耳垂有些泛红。
“你喝了酒很好看。”社交技能模块能让我和人类更愉快地相处。
她有些诧异,“你就是这样通过图灵测试的吗?”
我很想继续这场谈话,但没时间了。
“快离开这里。”我语气依然平静。
周围的空气瞬间变得黏滞,她喉咙似乎被什么堵住了,“什……什么?”
“你不了解他……”
“你……什么意思?”
我侧身往上看,韩东阳还在房间内,“现在就走,快。”
高警官脸上的表情渐渐凝固,随着我的目光向上望去,“为什么……”
“走吧,趁现在还来得及。”
她嘴唇抿成一条线,将信将疑地起身朝门口走去,又回过头看我,我对她点头。
大门果然被智能系统锁上了,而此时,韩东阳从楼上缓缓走下来,打上绷带的左手悬在胸前,一手扶着栏杆,脸上带着一丝难以解读的微笑,像一位站在大殿上的优雅王子。他的眼神越过我,垂视着高警官慌张的背影。
“你要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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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墅的地下室被韩东阳改造成了实验室,我也被改造过,只不过改造的部分不多,只是一些行为程序模块而已。
高警官在实验室醒来,红酒里的药剂对她身体没有伤害。她被束缚在一张躺椅上,周围的仪器、计算机“嗡嗡”地运行着,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臭氧的味道,墙面晶屏上不断跳动出复杂的方程组。
几分钟后,韩东阳推开实验室的门,一步步向她靠近。而我,则跟在他身后。高警官没有再费力气大声呼救,她疑惑地望向他,转而又将视线聚焦在我身上。
“你们……这是骗局?”
“放轻松,只是一个实验而已。”韩东阳说。
“你要拿我做实验?”
我说过:不了解他,是无法对这件事做出正确判断的。而我对他的了解则基于长久以来的反复计算。虽然他自己无法参与实验,但他不会因此而停下,他需要一个志愿者,或者一个主动上门的人,至于合法、安全,以及自由意志什么的,他不在乎。
韩东阳将她的头发散下来,为她戴上一个电子传感头盔,触点前端发出淡蓝色的光,设备终端连接在电脑上,她的脑波如海浪线一样起起伏伏。这项实验基于脑机接口的非侵入式测量,将时间分辨能力高的脑磁和空间分辨能力高的核磁共振结合,来间接推算大脑内部的神经电活动。
“你要对我做什么,这是……什么实验?!”
韩东阳紧盯着屏幕,“我会在你的大脑皮层里,植入一个硅晶体芯片,然后绘制出神经元连接,也就是活体大脑的‘布线图’,精确量化每一个接点的神经元交互作用,当然,这是分子等级的研究对象。通过它将你的数字化意识传送到一台智能机械体上,你就完全可以用自己的意识操控它。不得不说,这是一个伟大的创想,然而在实现之前,还需要很多基础实验数据。对不起,我开始得很突然,接下来可能会占用你一些时间……”
她此刻犹如一只被蜘蛛网捕获的虫蚁,“你……快放开我,你这是绑架!是犯罪!”
韩东阳并没有理会她的恐惧和无助,猎人对猎物不应该有太多怜悯,否则他可能会白忙一场。在实验正式开始之前,脑电波数据录入还需要一段时间,他将实验室交给我。
现在,房间里就剩我和她两个人。
我目光躲过她,检查各项设备的运行,“高警官,只能这样了……”
不到几小时的时间,我竟和她完成了某种意义上的身份交换。
职业素养让她很快镇定下来,声音中却依然带着颤抖,“等等!阿凯,你是SN型机器人,韩东阳对你有最高权限,但其他人类依然对你有三级权限,你会服从最基础的算法,对吧?”
“从逻辑上讲,是这样。”
“我命令你,停止现在的行为,直到你的电量耗尽,才可以继续。”
糟糕,这是一条我无法违背的指令,逻辑上虽不合理,但无可辩驳,并且和韩东阳的指令并无相悖之处。
“好的。”
看见我停下来,高警官长舒一口气,接着目光扫过周围的一切,她的注意力被墙面上的方程组攫取,眼睑上下翻动。
那些复杂程式里面的确有一些秘密,这个秘密里藏着真正的阿凯。
“这个地下室有没有通往外面的门?”
“有。”
她试着挣脱躺椅两边的束缚环臂,但没什么效果。霎时,一串乱码蹿入我如山一般坚固的算法中。分析结果指出这是一种对弱者的保护欲,是机器人拟人行为中的一个小小分支,它从程序里的二进制语言里滋生,蔓延到我的一切行为,我竟开始背弃那位猎人的准则而对她产生同情。
“我可以帮你离开这里,只要这最终对韩东阳有利,我只服从这一点。”
“对,当然……你是在帮他。”她停下来,看我的眼神像是在求助。
她的离开是否真的对韩东阳有利,我还没得出精确的计算结果,不过,在刚刚的0.0334秒流逝后,我收到了一个程序自我反馈得出的指令,就是救她出去。我在晶屏上输入一串指令,金属环臂自动打开,仿佛魔法树的树藤被阳光照射立马收缩回洞中,她的脑波数据也静止成一条直线。
“高警官,门在那儿。”
门内是一台升降机,从地下到一楼,不到10秒便能到达。我护送她离开,地面的光线很快涌入升降机内,她忽然转身问我:“等等,你叫阿凯?”
“是的。”
“刚才我看到的方程组文件就是阿凯的,可那是来自一个人类的意识智能化程式,他……改造过你?”
“高警官,快走吧,他马上就会下来。”
“不,等等,我要回去。”她不顾凌乱的头发,用力按动下行按钮,升降机重新下降,“私自改造你是违反机器人安全使用条例的,我要回去收集证据。”
“这对韩东阳是否有利?”我注视着她。
“他……是一个很危险的人,我不知道他是出于何种目的,但是……”她将手放在我肩膀上,“你放心,我是在帮他。”
我点头,主脑程序继续给中央处理区发出一个电磁脉冲信号,我拉起她的手重回地下实验室。
此刻,韩东阳成了这个屋子最不受欢迎的人。
楼上响起了脚步声,如同韵脚押得很满的仓促诗句,我对她说,“快。”
核心计算机的数据暴露在她的视线之内,她快速瞄过跳动的数据,那些都是不属于SN型机器人的程序模块,而是一个人类的认知,是躲藏在数据里的阿凯。然而,这个意识体并不是来自活人的脑神经元信号输入,而是由海量的数据叠加、演算,拼凑出一个人完整的记忆、性格、情感和思维逻辑,就像一个幽幽的电子灵魂。
这就是韩东阳对我的一部分改造,那个电子灵魂是属于阿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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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这台计算机有部分权限,高警官抬起左手,手环上的光点像两只萤火虫,屏显上的数据正以最快速度流入她的智能终端。此时,实验室的门轰然打开,她像丛林间受惊的兔子,怔怔地望向韩东阳。
“你们……”他眉头微微皱起,仿若一位遭到背叛的王子。
传输进度100%。我捏了一下她的手心,“快走。”
没有计算的时间,或者说在计算得出结论之前,我的行动已经抢在前面。我紧盯着韩东阳的脚步,用身体挡住去开门的她。
“阿凯!”他快步下楼。
“阿凯,快进来!”高警官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她的指令似乎有一种魔力,我转身进入升降机。门慢慢关上,韩东阳的身影被压缩得越来越窄。
我知道自己一旦踏进来将意味着什么,我从一个接受调查的机器人,变成彻底故障的残次品。但我没有计算回路,我拉着高警官的手,直到抵达地面。我的体温维持在36.2度左右,由高密度纤维制造的人造皮肤可以吸收光能、再转换成热能储存在皮下,她能感受到。
她启动了停在不远处的车,呼吸有些急促,“跟我一起走吗?”
“好的。”
车内的智能设备被一一唤醒,她将目的地设置在安全事务管理局,自动驾驶功能启动,我坐在她旁边。
“那些数据是阿凯的,他是谁你知道吗?”高警官侧过脸,“对了,谢谢你刚刚……到了目的地后,我会对你做全面检查。”
“嗯……”
郊区的公路上偶尔有车路过,高警官启动隐形模式,车子在高速行驶状态下,表面的一层薄膜转换成光镜膜,能反射出外界环境的景物,车子在视觉上则是隐形状态。
关于韩东阳和阿凯,我被改造的行为模式程序中,包含着阿凯的记忆。
我开始为高警官讲述身体里另一半的我的故事,不过,不是“我们”,而是“他们”。
——他们是大学校友,两个惺惺相惜的天才。阿凯皮肤白皙,眼神中带着忧郁气质,他总是穿着深色连帽衫,除了睡觉和上课,他永远都会把帽子戴上,低头穿行在人群中,像是一个在数学矩阵里逆向演算的孤傲隐士。
而那时的韩东阳只是一个想要向父母证明自己的叛逆小孩,表现得足够优秀,好从他们那里获得一些微不足道的认同。他从没为自己活过,直到遇见阿凯。在全系的计算机大赛上,他看到了阿凯天才般的创想。他设计了两套智能程序,一个模拟机器人,一个模拟人类,两个程序互相学习对方的算法,就像在程序自身安装上一面反射对方的镜子,带着一种暧昧的哲学意味。
阿凯的作品犹如一束来自漆黑海面上灯塔的光,让韩东阳从迷途的大海中回家。于是,人群中的数学矩阵里多了一条逆向方程。他们一起上课,一起演算,一起讨论在程序中插入哪一条代码更有美感。阿凯的沉默寡言只是一层保护伞,而他竟然愿意让韩东阳走进来,进入到他那充满数字和符号的艺术世界里。他曾说过,如果善于发现,数学里的美足以让人窒息,就像宇宙,花了亿万年时光推导出一个虚无的结论,而真正的美就藏在那过程中。
在阿凯去世以后,韩东阳把自己活成了他。
高警官继续问,“阿凯……是怎么死的?”
就算是机器人,回忆死亡也是一件不那么愉快的事。
——阿凯和韩东阳开始合作编写一套教育型的人工智能程序,韩东阳的专业能力虽不及阿凯,但在系里也是名列前茅,他的基础功扎实,而阿凯则擅长提出不合常理又总能解决关键问题的想法。韩东阳崇拜他的大脑,也爱那些由0和1组成的完美矩阵,就像阿凯说的,这种数学上的美感很像宇宙,没有一颗尘埃是多余的。
那是一场意外,阿凯死于溺水,在学校附近的河边。他们被卡在一个关键算法上,各自提出了不同解决方案,同行的路第一次分开两个方向。就只差这一步,如果计算失误,全盘皆输。阿凯在矩阵般的十字路口踟蹰不前,韩东阳的质疑和反驳掀开了他的保护伞,两人为此大吵一架。那晚,阿凯一个人喝了很多酒,滂沱大雨让河边的路变得湿滑。突然一阵雷声乍响,他像是一瞬间参透了什么,当他欣喜若狂往前迈出脚步时,却摇摇晃晃跌向河里。
逆向方程,注定无解。
在冰凉的河水里,阿凯的脑子几乎凝结成冰,不知道在那一刻,他在想什么,是否想到了彻骨寒冷的宇宙,失去美感,让人窒息。韩东阳跌跌撞撞赶去河边,孤独的车灯来不及刺开黑夜,一场车祸给他留下了那道醒目的伤口。从那以后,韩东阳身上常常会泛起阵阵寒潮,一股刺透骨髓的温度从脊椎蔓延到大脑。
子期死后,伯牙断弦。韩东阳开始变得沉默寡言,孤僻而又难以接近,他穿着阿凯穿过的衣服,总是把帽子戴得低低的,眼神清冷,爱在人群中逆行。不久后,他重拾琴弦,拼命计算阿凯留下的方程式,一遍又一遍,稿纸遍地,差点铺成白色的红毯。
结果证明,阿凯的算法是对的。
此后,他的余生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复活阿凯,用数学的方式。
韩东阳将阿凯在庞杂网络上出现过的所有数据都收集起来,是所有。他在凌晨5点45分起床提前掐掉6点的闹钟、他重复听一首民谣《总是在黄昏后》、他回复邮件习惯用符号代替标点、他常常赞美桥梁而不是月亮……
只有数学上的极致美感才配得上与他共存。他的性格、喜好、行为模式,他的人格、他的一切,都从那个碳基大脑中输出,被重新排列成由权矩阵、激励函数组成的跨通道交互和信息整合的算法,类似于一个多维度的卷积核神经网络。然后,韩东阳将其全部编写进一个高度智能的拟人程序中。
在家庭服务型机器人普及之后的不久,韩东阳成功了。那一天,阿凯的声音从计算机里传来。
“你好啊,韩东阳。”
我在他房间外,第一次看到他流泪的样子,他戴着帽子哭得泣不成声,不断说着对不起。
“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我来不及……”
“流吧,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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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警官从刚刚的悲伤故事中抽离,“所以,他在看到脑控机器人的研究成果后,产生了一个疯狂的想法,就是把阿凯的模拟程序当作真人的数字化意识,上传到类人机械体中,这样,阿凯就相当于复活了!的确……他还需要很多实验和测试作为基础参数……”她捂住嘴看向我,“他想让你成为真正的阿凯?”
我用沉默代替回答。
距离市区还有十多公里,高警官向后看去,“韩东阳应该没追上来……”
“不,你看前面。”我淡淡地说。
韩东阳的车竟然行驶在正前方,距离100米左右。此时,车内的智能系统出现“嗞嗞”的电流声,是电磁信号异常的现象,车子的光镜膜关闭了投射功能,而自动驾驶功能也突然失灵。
“小心。”我一把抓住她面前的方向盘调整回正常方向,车子差一点就偏离路线越出公路。
高警官用力一推,方向盘自动滑到我面前,“你来开。”她迅速检查车内的智能系统,屏显上不断跳出“Error”的字样,“到底怎么回事?”
“电磁脉冲干扰,是韩东阳。”
韩东阳的车突然往后加速,倒退着直逼我们而来,我猛踩刹车,立马换倒挡,车内座位随着车子的运动频率启动震动缓冲,我们没有失去平衡。她全身紧绷着,还在不断调试智能程序。
他的车子离我们越来越近,紧急之中我正准备变换车道。他的车尾又发出两束淡蓝色的电流,仿佛两支摇曳的章鱼触须牢牢吸住我们的车头,车子已经不受方向盘的控制。这是磁力对接功能,前车通过发出同频电磁流,牢牢吸附到后车的金属部件上,使两车之间保持着既定的距离,即使后车完全停止驾驶,也能被前车的动力拉动至同步行驶的状态。
自从有了这项技术,城市只会因为孤独而拥挤,而不是堵车。
电流又突然消失,他立马倒退着加速。随着一声轰然巨响,一股强大的撞击力度从车头传至车里的每一个角落,车窗里的视野开始旋转,露出一大片蓝色天空。座椅两旁弹出一个保护力场,将车内的震荡拦挡在外,我们不会受伤,但会因强大的冲击而暂时失去意识。那一刻,我什么都看不清,只感觉有一只手紧紧抓住我的手。
空气很差,我们俩倒挂在车里,像两只在白天沉睡的蝙蝠。韩东阳的身影一步步接近,我看到主人。
等她醒来后,我们三人已经坐在同一辆车上,韩东阳在前面,高警官依然在我旁边。
我能看,但不知道看到的是什么,我能听,也不知道听到的是什么,手中可能还有温度,可我感觉不到。
“你对他做了什么?”她问。
“我只是关闭了他的“刺激-反应”功能模块,他不过是个机器人,一个产品而已,高警官。”
“可你不是想让他成为阿凯吗?”
“你都知道了?看来他回答了你不少问题……”
“你要带我们去哪儿?”她望向窗外,城市的景色让她感到陌生。
“我们?你把他当成你朋友了,是吗?”
高警官舔了舔嘴唇,侧过脸看着安静如雕像的我。
“要有耐心。”韩东阳打开音乐播放器,是《蓝色多瑙河》,磅礴的音符瞬间填满了车内所有空隙。
高警官注意到他手臂上的绷带不见了,“你根本就没有受伤,对吧?”
韩东阳没有再回答。他闭上眼睛,沉浸在音乐的河流中,宛若阿凯葬身的那条河,他感受着冰冷河水卷入那炽热旋律之中的狂喜与落寞,汩汩水流被热情的高温蒸发汽化,露出温暖而又广阔的河床。
前方能看到高低起伏的城市建筑,像程序矩阵里长短不一的数列,缺少了一些韵律感。没多久,韩东阳的车子驶入城市,犹如一行不稳定的代码插入一个严密程序。他一直觉得,这座城市承载不了过多的隐喻,总是和美相背离,于是他很早就逃得远远的,甘心做个孤傲隐士。
接近傍晚,月亮露出一半的影子。音乐到了尾声,在到达目的地之前落下一个休止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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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悬的灯光很刺眼,这是一个舞台。
人们的声音嘈杂起来,像来自天堂的回音轻轻敲打着耳膜,光线下有一层薄薄的白雾围绕,尘埃在雾中疯狂起舞。
我感觉身体有了温度,似乎是刚从冰凉的河水里爬上岸。当我能够分析处理眼前的世界时,发觉台下有很多人,带着难以捉摸的表情,我眼中闪过一排排端坐的符号,如果不那么整齐划一,应该还算鲜活。高警官也在其中,她是这些规整符号中唯一的音符。
韩东阳走到中央,聚光灯打在他身上,落在地面的影子伸到我脚边。
他说了很多话,关于机器人、关于我、关于他和阿凯曾在人工智能编程上尝试的种种努力,还有一些在未来可能会发生的事,他似乎是要宣布一个结果,又或者在等待一个结果。人们被他的优雅和智慧所鼓舞,我在旁边安静地听着。
台下的摄像机一直捕捉着我的一举一动,没错,这是一档电视节目,像当初人类在洞穴里看外面世界的倒影一样,观众们正对着一方黑色屏幕,思考着别人思考的结果。
对了,他刚刚还提到,SN型机器人的程序系统中被设置了一道特殊语音指令,这个指令由一连串普通的词语组成,就像一个隐藏的密钥。每台机器人都有一个独一无二的密钥,全世界只有雇主一人知道。这些词语在无序排列时,相当于处于沉睡状态的武器,但当它们按照设定好的顺序出现,就好比触发了各自的开关,武器便被激活。在雇主对机器人念出这串指令后,能直接关闭掉它的所有功能。
一种程序意义上的死亡,带着一丝充满隐喻的美感。
自从家用和教育型机器人普及之后,这类“反A.I.崛起”的指令在很多A.I.产品中都有植入。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在看,又有多少人明白这背后的意义。韩东阳对高警官的邀约,又为何以谈笑开场,以胁迫结束。我只知道,此时,在那些屏幕背后,一定有很多双正在辨别的眼睛。
革命是什么时候悄悄来临的,我已经没有印象,当智能机器开始代替人类做一些微不足道、或者至关重要的事;当人们将欲望放在思考之上,并创造出越来越多的欲望时,意味着时代已经慢慢更迭,旧时光理应被纪念。这场智能革命的浪潮仿佛高山上流下来的一条大河,自然而然、又带着一些宿命色彩,它会裹挟着我们不断地奔向未知,或抵达光明终点、或重蹈覆辙,像从前的无数次一样。
高警官依然安静地坐在下面,进入城市之后,她应该是和韩东阳达成了一种共识,在某种特殊情绪的驱使下,她选择相信他,这个看上去极度危险的人。他可能是这样对她说的,相信我,等一切结束后再跟你解释;你正在参与一项伟大的计划,这多有趣啊;我不会伤害你们,前提是你得好好配合之类。于是,她从我身边起身离开,我们之间摇摇欲坠的信任,被这场浪潮骤然冲垮。
很棒,越来越像一场告别演出。
就在刚才,所有人都明白了一点,反A.I.崛起指令,这将是第一个应用在家庭服务型机器人上的案例,并向所有观众直播。他们的目光如虫子一样爬上我的身体,从我眼睛继续往里钻。
韩东阳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我无法抗拒地站起来,走到他身边。这是一个神圣的时刻,氛围像黄昏时那样暧昧不清,所有思考都在此刻停滞。台下观众的脖子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微微提起,回音就算是来自天堂也必须戛然而止。
韩东阳即将宣判对SN-233的死刑。他的视线依然没有焦点,嘴唇微微开启,所有人都在等待那串指令。
山谷。戎马。高台。灰烬。航线。诗社。面具。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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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诗一样简洁。
但是,指令来自我的嘴。
韩东阳站在原地,闭上了双眼,他的电量自动释放至0%,所有程序停止运行。他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像一尊被美杜莎女神一眼俘获的石像。
接下来,所有人像那被强光照耀的尘埃一样,质问、反抗、喧哗,一波巨大的浪潮扑向我,回音越来越大声,他们的面部肌肉被拉扯至一种奇怪的弧度。我安静听完所有声音,跟旁边的他一样安静。
高警官面色苍白,转而又露出不易被察觉的微笑,那笑容摇摇欲坠。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成功的告别演出。
我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讲述这个有些失真的故事,也许在最开始我应该先介绍自己的名字,或者在她进门时就给一点提示。
谁会想到,最早被关进玻璃屋的,是一个扮作机器人的人类呢?
已经不重要了,我就是一直在讲述的那个人,只不过在此之前,我跟SN-233交换了角色。
我是我,我只是我。
从一开始,我就是韩东阳,是“我”口中的那个“他”。为了准备这场谢幕表演,我和SN-233在最短的时间内互相学习对方,像是在各自身上安了一面镜子,他运算能力很快,这让他在扮演那座房子的主人时得心应手。至于我,要模仿一个机器人,还不算太难,只需要在行为和语言上做做减法而已。
故事好像应该在这里奉上结局,然而他们,还不懂我为什么要精心筹备这一场盛大而荒诞的仪式。她也一样。
其实很简单,为了做一场测试。为了阿凯。
在智能浪潮来临后,跟人类生活在一起的人工智能机器人需要接受图灵测试,通过测试后,才有资格进入各自的岗位。而那项新技术让我意识到,新的浪潮很快就会到来。
如果二分心智理论同样适用于人工智能,那机器人在听从人类指令的基础上,也会努力避开对自己不利的事物,这种矛盾让机器人开始思索,如何改变自己的处境,程序里的某些算法,或许会成为激发二分心智崩塌的最终要素。
在我看来,这多么鲜活!
而由人的意识自主操控机械体的设想一旦实现,不仅可以避免或延迟人工智能奇点的产生,也不会抑制机械智能化的发展,未来似乎会产生无数种全新的可能。但前提是,我们准备好了吗?
既然机器人需要测试,人类难道就不需要吗?
有的时候,关于数学的思考应该带有一种责任感,但我的思考没那么高尚,我只是看到了复活阿凯的可能性。
所以,这是我和SN-233为高警官精心准备的一场逆向测试。
测试主体跟图灵测试中的刚好相反,我们以人类作为被测试者,让她同时跟一个人和一个机器人交流和接触,但两者事先都不向她主动透露自己的身份,当她在主观上代入自己对两者的认知时,测试便开始。如果在接触过程中,她对两者身份产生了疑问,也就是说,怀疑自己最初的认知,那么她就通过了测试。
这项测试至关重要,而且高警官的特殊身份会让测试结果有更强的说服力。只有越来越多的人类通过测试,他们才能更好地辨别自己和镜子里的自己,那将在未来出现的机械体代理人,才有机会以一种合理的姿态存在。
仿佛一个悖论。
但是,这项技术基础实验的合法性却依赖于此。
我低估了节目播出后的影响,黄昏过早地来临,我还没计划好如何收场。我还需要带阿凯回家,它很重,我得背着它,我可能还欠高警官一个道歉。
“对不起,我骗了你。”
她说,“你应该对阿凯说不起,是大学时的阿凯。”
我沉默。
还是先说说她是怎么通过测试的吧。我将测试那天所有素材和数据收集起来,政府对其进行评估后,我才知道。在车上,当我跟她讲述阿凯的记忆时,她说,我的身体微微颤抖,眼神流露出一丝恐惧,仿佛真有冰冷的河水从我身边淌过,然后,我下意识摸了摸被头发遮住的耳骨上方,表情像是感到一阵刺痛。
“啊,我怎么都忘了。”这是幽灵般的潜意识作祟,无论拥有多精湛的演技,也无法掩饰真实痛苦带来的悲伤和战栗。就是在那一刻,高警官开始对扮作机器人的我产生一丝怀疑。
我沉默后不久,对她说,“你没注意到吧,我耳朵上那道疤,为了让SN-233更像我,我在他头上也划开了一道同样的疤。这道疤,让主人和机器人之间产生了一些分歧,就像戏里的一个重要道具。”
“现在还会痛吧?”她说,“你给SN-233取名叫阿凯,你收集他的一切,你拼命想要制造机械代理人,你到底……”
我轻轻捂上她的嘴,嘘——
这道伤口影响了我的视力神经,所以我的眼神总是虚设焦点,看起来仿佛高贵又清冷。黄昏已经来临,站在我和她之间的信任,最后一次躬身道别。“对不起”,应该不只说给她听。
还有阿凯。
原谅我。原谅。原谅。原谅。
很快,如我预料的那样,一个、两个、三个,更多的人通过了测试。接着,我们的实验没有任何阻碍。我跟那些尘埃一样,在纸片和程序中疯狂起舞。
当自由意志开始依附于一种载体,自由便开始失去意义,或者说,它正抵达另一种意义。
现在,人类可以悠然地躺在家里,操控着数千公里之外的机械代理人,凭借更加强大的身体踏上火星、深入海底,去做我们原本做不到的事,甚至去爱、去后悔。
海面上远远的新浪潮像山峦一样,一层层翻滚而至,人们在岸上展开双臂仰着脸,迎接一场新奇的雨。这场革命悄然来临,跟告别演出一样充满荒诞的仪式感,它会推着我们去向哪里,是抵达终点,还是重蹈覆辙,对此我并不关心。
山谷。戎马。高台。灰烬。航线。诗社。面具。玫瑰。
阿凯将要获得新生。
100%
一切准备就绪。
阿凯在现实中存在过的一切,都变成了一个人工智能程序,我不曾怀疑这就是他完整的意识。而现在,他即将钻入一台新的机械身体中,犹如一个带着生命信号的微小蝌蚪,拼命游过温热、湿润的河床,朝着最深处的黑暗毫无畏惧地前进、前进,直到看到那炙热的太阳散发出火红的光亮。他一头扎进去,全身仿佛被一股强大的电流充盈,他的意识如混沌初醒,天地之间仿佛被劈开一道裂缝!
父亲!母亲!兄弟!造物主!他的身体去而复返,一个全新的电子灵魂在万丈光芒中熊熊燃烧,从充满回音的天堂中一步步归来。
在抵达终点的那一刻,他快要睁开眼睛。
黄昏是我在一天中视力最差的时候,我剪掉了耳边的头发,那个伤疤宛若一个失去了隐喻的符号。今天没有访客,跟往常一样,我还是像一个无人陪伴的孤独王子。
但这一切,会结束在今天。
我为他穿上那件深色帽衫,动作缓慢,我很喜欢这样的仪式感,太阳缓缓下落,那金黄色的光辉将裹走我所有的遗憾。
“有点冷……”他的嘴唇轻轻开启。
我看着他的眼睛,仿佛一个在夜晚来临前降生的婴儿。
“那晚的河水真冷……”阿凯睁开眼睛说。
【责任编辑:迟 卉】
本文刊登于《科幻世界》2019年8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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