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河塔的故事(版本一)

一路向北,绵密的森林终于稀疏起来,以一条小河为界,南岸是绿林,北岸是草原。早年这河也是南北岸两国的边界,今两国虽早已并为一家,人们仍习惯将其称作界河。河南岸斑斓的树林掩映着一座高耸的灰色石塔。沿河有关于这塔的零星传说,版本不一。

年轻的西是这片绵延甚广的绿林北端唯一的哨兵,所驻扎之地隔界河与岸北之国相邻。

西忠实地执行着对这片交界地的巡视。每天清早晨雾未褪,西便掩了哨所的木门,背起防身用的弓箭踏入林间。穿行于人迹罕至、鸟兽相闻的草木,西感到舒展自在。标志着西的巡逻区及南岸国边界的界河常常能在正午时赶到,那是一条常年流动的浅河。西通常手搭凉棚粗望一眼便踏上返程——那时两国边境未设关卡,北岸的平原也鲜有动静。当夕阳暖洋洋的余晖涂上哨所的桦皮屋时,西便带着踏实与满足回到住处。

平静的林中生活一晃便是三年,西习惯了被外界隔绝和遗忘,直到那个晴朗的正午。

那天正午,西一如既往地准时来到界河,阳光穿透乌暗欲雨的云层,于是小河粼粼的波光映亮了倚在小白桦树干上一身墨绿色兵服的西。

深秋的河水已变窄,河床上的卵石熠熠地泛出白光,对岸的牧草在低吟的和风里起伏。

迎面的风里有马嘶和隐约的笑声。西的目光定焦在草原深处闪出的一个影子,这身影轻盈地移动着,渐渐看清是一匹奔跑的马儿。马背上骑者的浅色头发在低沉的云层和牧草间恣意飘扬,仿若一朵自在的云。

在西的凝视中,一人一马驶近界河,骑者飞身下马,欢快地拍拍马脖。这是个有着一张无忧无虑面孔的少年。少年扬起脸,嘴角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眉眼间飞扬的神采仿佛一支羽箭迎面呼啸而来,狠狠扎中猝不及防的西。

似乎觉察到对岸的注视,少年扭头环顾,清澈的目光飞鸟般掠过南岸。

猛然惊醒的西想起躲闪,但已来不及,明朗的笑绽放在少年轮廓分明的脸上,对岸的少年调皮地歪起头挥手,冲着西眉眼弯弯。

甚至忘记回应,西转身仓惶奔入林间。

自此后,巡逻兵西原本单纯的生活被困进一种难言的企盼和煎熬。日日巡视路线未变,可鸟兽草木于西已失去生动。西的步伐变得犹豫而躲闪——西担心那惊鸿一瞥的身影随时出现在林间小径的拐角处,或界河对岸的草滩上,牵着马儿,一脸灿烂的笑。

次年仲夏,天光早早放亮,正要出门的西在屋后整理弓箭,听到有人用通用语叫门。

西正欲起身应答,却从后窗里瞥见来者那醒目的浅色头发。西一度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

去年秋天不期而遇的少年此时正站在哨所门口,他上身前倾,彬彬有礼地微笑着。渐亮的晨光只照亮了他的左侧脸庞,以及脸颊上细细的绒毛;眉目间神采生动依旧,只是脱了份初见时的稚气。西再看时,才发现他身后挎着的弓箭,及一身轻便的戎装。

西从后窗紧张地打量着这位令自己矛盾不堪的来客,羽箭从腰间倾斜的箭筒里撒了一地。

来客用通用语问屋内是否有人,以及去南岸某处该怎么走,并带着礼貌的好奇打量着屋里简洁的陈设。听到屋后的声音,他抿起嘴角,明快的黑眸掠过后窗,眼中狡黠的笑意仿佛在说,快出来吧。

羞愧的西愈加慌乱,只好勒令自己绝不能现身。

来客等候良久不见回应,只好失望地跳下门口的台阶,那里有匹盖着灰色族徽的战马甩着尾巴,他轻拍马背,低低说了句什么。西怯怯地不敢直视,不确定他上马前是否又朝哨所望了一眼。

渐远的马啸声把恍惚的西整个牵走了。

自收到北岸内乱的消息后,西便每日守在界河南岸一座用作瞭望的石塔上,焦急地盼着那戎装的少年再次穿越边境。在北岸这场内战中,西所在的南岸倾力支持的,并不是西牵挂的那一方。

隔年初春的一个傍晚,风雨交加,天空晦暗。守在塔顶的西远远望见一匹马沿河疾驰而来。当看清骑者暴露在雨中的亮色头发时,西的心狂跳起来。

骑兵越驶越近,西看到他未披斗篷,一身单薄的戎装连同背后的羽箭都已淋得湿透。年轻的骑兵紧俯在马背上,脸色苍白而疲惫,眉头紧缩,眼神专注。

初遇时无忧无虑的少年,已蜕变成一个神情凝重的男子。

西心痛,想放弃自己一直以来的庸人自扰,奔下塔为他披上一领斗篷,劝阻他为前途渺茫的战局奔波…

但西只是在窗前跪着没动。

浑浑噩噩的西陡然惊觉,原来自己一直怕着那么多东西。现在,这些恐惧牢牢束缚了自己。西的躯体颤抖着,没能做出任何举动。

只一会功夫,一人一马已越过浑浊急流的界河,湮没在雨幕下牧草疯长的平原。

西仍僵硬地留在塔顶。

西依然每日守在塔顶。

西反省过自己在那个傍晚的情形。她没有后悔自己当时的决定,却只顽固地想再看到那个身影。

又过了半年,北岸战火渐息,西侥幸地猜测着内战的胜出方。一日清晨,北岸的平原有了动静,西远远望见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向南行进。

来者不善。先传来的是刺耳的号角声,那是意味着进攻的号角。

但西不动声色,她只关心入侵队伍旗子的颜色。

人马离界河越来越近,借着从树顶跃起的第一缕阳光,西看清队首举着的旗帜,那并不是自己侥幸期待的、代表少年所在的那方的灰色。

绝望过后,西决定给自己一个交待,这次她没再有一丝犹疑。

嘈杂的行军越来越近,弓箭手已瞄准塔顶的人影。

哨兵西没去点亮警报的烟火,她攀上塔顶的瞭望台,扭头望望晨光里的界河,又是深秋,小河正如西初次遇见那无忧无虑的少年人时那般清浅温顺。

羽箭将射出的一瞬,西的身影从塔顶一跃而下,凌乱的黑发在清凉的晨风里飘扬。

西裹着破旧哨兵服的身体扑地砸在了石塔下的泥地里,成了迎接北军过境的第一块垫脚石。

以上可算是界河塔故事所有版本里最轻松的一版。再往下讲,故事的版本就统一了,平息北岸内乱的获胜方出其不意地掉头南下,一鼓作气占领南岸北区,并渐渐吞并整个南岸国。

关于界河塔的传说整理起来大致就是这样。当然,直到现在南岸还有人不忘埋怨,说都怪当年有那么个哨兵未尽职守,北军大举入境时连个警报都没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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