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读”攻毒——科幻世界相伴,助力全民战“疫”
被献祭的铁
作者 / [美]特德·科斯玛特卡
翻译 / Renne
插画 / 摇 开
无垠之于空间,正如永恒之于时间。
——约瑟夫·儒贝尔
没过多久,任务就出问题了。
距离发射只过去了九年,飞船刚刚穿过柯伊伯小行星带,驶向奥尔特星云。
传回地球的通话,一开始是小小的指责,接着渐渐有了个人情绪,语气越来越烦躁。
“纳西莫斯博士不知道怎么做设备检查。”
“该纳西莫斯博士打扫空气净化器了,他没有打扫。”
“纳西莫斯博士……”
“纳西莫斯……”
纳西莫斯博士也有烦恼,但和同伴不同的是,他没有抱怨。他喜欢安静地想事情,专心执行这个任务:用大半个世纪的时间,护送三千个悬浮在低温容器中的人类胚胎,以及冬眠舱里的全体船员穿越深空。如果一切顺利,船员们会在旅程的尽头组建探索队,前往三颗被选中的行星,这是人类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尝试。
纳西莫斯博士和杰森·扎雅在船上值守,就像长夜中的哨兵。他们负责维护冷冻系统,操作“饱和引擎”,像鬼魂一样游荡在一排排冰冷的细胞中间。
地球上,十几个心理学家负责分析纳西莫斯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肢体语言。但当意外来临时,还是出乎了所有人意料。12月26日,这一天本不是通话的日子,他坐到通讯台前,接通频道,慢悠悠地说了两句话。这则简短的消息震动了全世界,几千人因此丧命。
纳西莫斯调试好话筒,看向镜头轻声说:“我要坦白一件事,这件事你们已经没法阻止了。我准备杀了扎雅。”
这个项目是在十多年前正式启动的。一千个候选人员参加了测试,逐轮淘汰之后,只剩下纳西莫斯和扎雅。他们无疑是最优秀的,智力水平在各个方面都达到第三标准差①,专业能力更是傲视群雄。
①一个正态分布样本(比如全人类的智力水平),以平均值为中点,正负三个标准差能涵盖样本约99.7%。纳西莫斯和扎雅的智力高于平均值三个标准差,即他们达到了统计学能计算的最高智力。
公众热爱他们,在大家眼中,他们是探险家,用自己的才能守护着几千条性命。
火箭升空时,地上的人们分成了两拨,不过这跟人种、国籍和信仰无关。一半人喜欢纳西莫斯博士,安静而勤奋的生物学家;另一半喜欢杰森·扎雅,阳光热情的工程师。出发之前,两人做了十多项心理测验,十多项性格测试、智力测试和精神稳定性测试。
但有个问题还是被所有人遗漏了:两个人是否合得来。
几年来,两人不断发回视频消息,人们的目光跟随着他们穿越星空。随着飞船加速,每次通话过后都是更长的等待。一开始是两周发来一次,接着是三周、五周、八周……对于新起点号上的人来说,他们一直严格执行着定期通话,就像发条一样准时。站在他们的角度,是地球回复得越来越慢。
仿佛时间被摊薄了,变得细若游丝。他们和身后世界的纽带,也日渐微弱。
崇拜者团体大多是在学校萌芽的。孩子们在电视上观看视频通话,迅速变成粉丝,把这两个人捧上了神坛——崇拜他们比崇拜任何神灵都要安全。毕竟,他们的使命是为人类开拓一片新天地。在那个地方,我们能纠正曾经犯下的错误。
孩子们各自选好了偶像,紧密追踪偶像的一举一动。一边是纳西莫斯,一边是扎雅。两人从外表到性格都截然相反。纳西莫斯永远站得笔挺,一头金发,让人想起盛夏的芦苇;扎雅个头稍矮,肌肉发达,深棕色头发,脖子像公牛一样强壮。从成都到芝加哥,粉丝团体不断壮大。十万,一百万,一千万……一代人听着他们的视频谈话长大了,而视频中的他们依然年轻。那些视频就像一颗颗送到地球的时间胶囊,间隔一次长过一次。
“未来就是这样,”有一次,扎雅在镜头前笑着说,“要么主动面对艰难的抉择,要么被历史擦掉。”
未来的历史学家会重视这句话。
两人在视频里谈论饱和引擎、大爆炸和宇宙膨胀。纳西莫斯从生物学角度出发,扎雅则站在工程学角度。两人中间,你可以任选一个当作榜样。
灾难的迹象很早就出现了,但公众一开始没注意。一两句斗嘴,一个慢放视频才看得出的奇怪表情……只有最眼尖的人才会捕捉到。大概粉丝们比科学家团队更早觉察到问题。
“他是个控制狂。”人们在无数个酒吧里这样评论扎雅。
“你开玩笑吧?明明是纳西莫斯消极怠工。”
“他只不过喜欢按流程办事。真要是消极怠工,怎么可能派他去操作饱和引擎?”
“流程没意义。”
“在那艘飞船上,流程是唯一有意义的事。”
从某个角度来看,这话没错。既然一言一行都会招致一大堆分析,每一个细节都应该谨慎。
饱和引擎,一个奇迹。
它们其实并非引擎,而是某种古怪得多的东西。它们触碰到了宇宙的根本。
任务出发之前,纳西莫斯在一次新闻访谈中介绍过这些机器。当时他穿西装,打领带,在录音棚的灯光下十分不自在。主持人按照采访稿逐条发问,观众们专注地听着。
“就像天气一样。”他脱稿发挥了一段,“热空气膨胀上升,在高空冷却下来,能容纳的水汽就变少了。于是,过剩的水汽从空气中析出,变成雨水。”
主持人眨了眨眼,愣在当场。“真空……”他低头紧张地翻看笔记卡,不知道该从哪里接话。
纳西莫斯点了点头:“宇宙在膨胀过程中,同样会变得稀薄。能容纳的能量变少了,于是物质从真空中析出。霍金辐射你知道吧?粒子不断出现,不断湮灭。饱和引擎正是利用了宇宙膨胀的特性。”他顿了顿,等待主持人找出对应的笔记卡。“这是个三角关系,”他指着身后大屏幕上的图像,“同一现象的三个构成点:物质、膨胀和光速。”
飞船在接近柯伊伯带时启动了饱和引擎。从那之后,每次通话的间隔时长呈几何倍数增加。等到飞船穿过柯伊伯带,穿过奥尔特星云,等待一条信息所需的时间就要以年来计量了。几十年的沉默,小小的飞船,两人轮班。沉睡一个月,值守一个月,每次只有几个小时的交集。两人一次又一次交替轮班,驾驶新起点号航行在永夜中。
1980年,一位苏联宇航员曾经这样描述他在礼炮6号①上的日子:“把两个人放在8×12的空间里,关上两个月,就能得到两个完美的谋杀犯苗子。”
①礼炮6号,苏联近地轨道空间站,发射于1977年9月29日,运行了4年10个
地面指挥部似乎也感到了一丝不对劲。当时,饱和引擎即将启动,“牺牲铁”也已经准备就绪。在漫长的沉默来临前,还剩下两次常规通话的机会。
于是,在这次通话的最后,地面指挥问了一个问题,心理学小组精心斟酌了问题的每一个字:“你们确定一切都好吗?”
人群在控制台前等待着。
“都好。”两人回答。不过纳西莫斯的一只眼睛有青紫的瘀血。
“跘了一跤,”他解释道,“没有大碍。”
“没有重力怎么摔跤?”这条消息花了三个月抵达飞船。
不过没有回音。
纳西莫斯在走廊上安静地滑行。
白色的舱壁微微反光,围成苍白的六边形隧道,仿佛被蜂群丢弃后褪色的蜂巢,而他是留到最后的工蜂。冬天要来了。
荧光灯藏在墙角凹槽,发出奶白色的光和嗡嗡响声。他拿着一只扳手穿过走廊,思索着自己的对手,那个让他活在地狱中的人。
面对招惹和挑衅,他躲不过,避不开。永远无法逃脱,永远没有退路。正是这个无解的环境逼他走到了这一步。
“扎雅。”他轻声念出对方的名字。
做出这个决定让他有种重获自由的感觉。这就是底线了,一旦越过去,扎雅就要承受他的终极反击。不知道自己会反击到什么程度,产生多大的破坏力。
纳西莫斯在走廊上停下来,闭上眼睛,感受包裹着他飞速前进的飞船。旧时代的人们在海上航行时,会在船壳上刷一层阳极锌,以免金属船壳遭受电蚀。他们把这层保护称为“牺牲锌极”②。海水会优先取走锌离子,放过船壳金属。航海一年,牺牲锌极就用完了,需要换新的。但船体本身会毫发无伤。这在宇宙中也是可行的,用这个交换那个。而人,可以把几年的生命摆上交易桌。
②海水作为一种强导体,会导致金属电离,从而腐蚀金属。锌是一种极易被电离的金属,在船底加入锌,以失去锌离子为代价产生电流,就能保护其他船壳金属。
他拐了个弯,来到一条走廊的尽头,站在玻璃舱窗前盯着外面的星星。眼前的景色他怎么都看不厌,这是最直白的物理学展示,就像E=mc2,宇宙最基本的常数被一个公式表达出来一样。
星光以299,792,458米/秒的速度飞驰。除此之外,肉眼能看到的只有广阔的空荡荡的黑暗——不是被光填满,就是漆黑一片,没有中间值。
超越光速自然是不可能的,不管你怎么计算,它都是宇宙的常量,是无法突破的终极禁制。
他常在看星星的时候想起这次任务是何等壮阔。一边是人类,一边是永夜,一场最纯粹、最原始的拼搏,美得让人心折。
就像炉火推开黑暗。古往今来,人类以不同的方式,一次又一次做着相同的事。
有时候,他会梦见自己杀了他。
然后惊出一身冷汗。倒不是出于愧疚,也不是他本能地厌恶暴力。只不过,这么做坏了规矩——很可能是最古老的那条。
纳西莫斯喜欢按规矩办事。规矩帮助人们划定社交空间。就算你觉得某条规矩有点怪,也可以学习它、研究它。生活需要有据可循。但如果规矩阻碍了任务怎么办?当最后一条底线被冲破,你该作何反应?
最后一条消息像炸弹一样击中地面指挥部。心理小组组长半夜被电话吵醒,随即接电话的是NASA老大。消息沿着命令链一路往上,最后惊动了总统。
“他这话什么意思?”半夜三点钟,躺在白宫的总统头昏脑涨地问。
“他说他要杀了杰森·扎雅。”
“应该不是认真的吧?”
“看着挺认真的。”
“天呐,快给他回话,叫他别杀扎雅,告诉他这是总统的亲口命令。”
“好吧,先生。”
总统沉默了一秒,电话那头的语气让他放不下心。“他什么时候能收到消息?”
“嗯,如果他活到正常寿命的话……”
“我去——”电话挂断了。
指挥中心还是编写了一条消息:“纳西莫斯博士,在此向你传达总统的亲口命令……”
消息发送了。
NASA老大召开了一次特别会议,对会上人员说:“这事无论如何都不能传出去,听懂了吗?这是最高机密,除了必须知道的工作人员,绝对不能泄露给其他人。”
“好。”所有人点头答应。十六个小时后,全世界都知道了。
十几个电台率先弄到了通话音频,循环广播。时代广场90英尺的大屏幕上,纳西莫斯的脸正对镜头,蓝色的眼睛神色凝重。
“我要坦白一件事,这件事你们已经没法阻止了。我准备杀了扎雅。”
人群惊愕地定在原地。这是他们从小看到大的英雄,可以放心崇拜的神。
很快,每一家电台、每一档日间访谈和夜间新闻都开始跟踪报道。
为了评估事件的严重性,NASA决定深入调查两人的背景。从亲朋好友入手,找出之前的测验没有反映出来的东西。
“纳西莫斯不爱说话,”一个旧同事说,“他喜欢按规矩办事。说他要杀人感觉很没道理。”
“完全不是他的作风。”另一个帮腔道。
“纳西莫斯只想一个人待着,他当初参选任务就是为了不跟人打交道,专心科研。”
扎雅的兄弟拒绝评论,但他以前的室友站了出来。“那家伙是个极品。就算他跌进火坑,我也不会帮他尿一泡的。”
“哈?”
“哦,你不知道吗?还是从来没问过?扎雅脑子有毛病。”
访谈桌对面一排煞白的脸。“但那些测试……”
“做过太多测试的人都这样,”这位曾经的室友说,“他知道你们想要什么答案。”
“你认为扎雅的精神状态不稳定?”
“刚认识他时感觉很好,但到最后……”
“最后怎样?”
“他会处处找茬,让你浑身难受。”室友移开视线,仿佛在回忆一个噩梦,“他有一股不知疲倦的劲儿,不断逼迫你,打击你的弱点。我当初也想杀了他,而且我只跟他同寝室了一个学期。”
心理学家们开会讨论。
酒吧斗殴频频发生,纳西莫斯和扎雅的崇拜者之间摩擦不断。
“他欺人太甚!”
“他是个杀人犯!”
“他已经犯罪了!”
咬文嚼字的人探出头来:“犯罪?什么法庭有权管辖新起点号?你想用哪国的法律审判他?他已经永远离开地球了。”
双方像足球流氓一样混战。刮擦,瘀青,红肿的拳头,被砸出坑的脑门……有人丧命,血溅人行道。战斗很激烈,真相却不得而知。人们需要捍卫各自的英雄,需要说服自己,把错误安在对方头上——要么是扎雅,要么是纳西莫斯。一个问题不断被人提起:“还会收到他们的消息吗?”
“没可能了,饱和引擎已经启动,我们这辈子都指望不上了。”
“等我们收到消息,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有人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轻啜一口啤酒:“一切都结束了。”
事情是从鸡毛蒜皮开始的,说白了就是一些阴阳怪气的便签,贴在他的工作电脑上。接着便签越写越多,密密麻麻地粘在他的储物柜上。
纳西莫斯最受不了的,是对方居高临下、完全不给面子的口气。比如此时储物柜上的便签:“请把固定剂放回原位。”
但他明明放回去了。同一格架子,只是位置不完全一样。
还有关于洗涤剂和过滤器的,没完没了,毫无意义。
最后两人爆发了关于那扇门的争吵。事情本身无足轻重。纳西莫斯喜欢关上工作间和食堂之间的门,扎雅喜欢打开。如果硬要说开门和关门有什么影响,就是舱内温度的微小差别吧。
“我轮班的时候干了什么,跟你有关吗?”纳西莫斯问,“我们分开值班,互不打扰。”
问题就这么悬着。直到有一天,轮到纳西莫斯值班时,他发现门开着,而且被拴死了。几根铜线穿过把手,系在一根管道上。
他难以置信地盯了一会儿,“搞什么鬼?”
他剪断铜线,关上了门。
接下来一次值班,打开的门被一根铁链锁在墙上。
纳西莫斯剪断了铁链。
接着是一根焊死的钢条。
门上有几个草草刻上去的字,几个六英寸高的字母组成他的名字:纳西莫斯。下面是一行小字:不要关门。
不知道扎雅为了焊门花了多大力气。纳西莫斯考虑了一下,拿来电动往复锯,切断了钢条,关上门。
四周后,纳西莫斯在轮班交接时见到了扎雅。他一句话都没说,径直从扎雅身边走了过去。
大概他们也曾经回过神来,清醒地问自己:“我在干什么?一扇门有那么重要吗?”
等纳西莫斯再次醒来,准备值班时,他发现门不见了。从铰接处断开,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样是有安全隐患的,他难以置信。
他是怎么把一扇门弄没的?飞船上哪里藏得住一扇门?
值班结束后,他在食堂质问扎雅。“你疯了吗?万一有火灾怎么办?万一发生了爆炸性减压呢?”
“有本事你就再关上呗。”扎雅只回了一句。
纳西莫斯接下来几秒的记忆断断续续。他可以在脑海中清晰地看到扎雅用手指戳他胸口,被他挡开。但这个动作升级成了推搡。他摔在舱壁上,伸脚踢了出去——这一脚有点重,他没把握好。他们互相制住对方,歇斯底里地大吼。接着他也推了一下,却不小心把自己推了出去,一只眼睛撞上舱顶凸起。扎雅一蹬脚离开食堂,纳西莫斯则独自漂在房间的另一端,看着自己的血四处飞舞,血珠在零重力下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
“这个发现一开始是基于一个理论:光不是恒定的。”出发前两周,纳西莫斯在电视上对一个主持人说,“在过去,宇宙中的光速比现在快得多。”
“比现在快得多?”主持人问。
纳西莫斯在镜头前点了点头。“在宇宙还年轻的时候。”他举起新起点号的微缩模型,仿佛举着一根流线型的银色魔杖:有窗的地方平直,束缚着灰色流线型铁块的地方微胖。模型是塑料材质的,就像小孩子的玩具。
心理学家们一遍又一遍研究这段视频,寻找线索,想搞清有没有看漏了什么。
“这是测量了早期宇宙膨胀后得出的结论,”纳西莫斯继续说,“事实上,爱因斯坦方程式中代表光速的c并没有我们想的那么稳定。虽说只是小数点后面一百万位的浮动,但这改变了一切。”
主持人恰到好处地皱眉点头。
“传统数学运算不允许你打破c值,”纳西莫斯若有所思地顿了顿,“但如果我们取个巧呢?”
“取个巧?”
“把E=mc2看成一个普通代数式,把变量换一换。c等于根号E/m。依然是个等式,对吧?”纳西莫斯笑道,“于是,光速必须跟着E和m变。”
饱和引擎启动了。
纳西莫斯躺在睡眠舱里,看着屏幕上舱外的星星。星光暗了下来,变换颜色。黑夜变成了诡异的深褐色。110吨牺牲铁被一层微光笼罩着,让人想起北极光,这是像箭一样射入镜头的带电粒子。这些牺牲铁覆盖了飞船的全长,就像一群沉默的伙伴。
纳西莫斯知道,这些暴露在外的铁正在失去质量,一点点升华,和宇宙融为一体。霍金辐射在这里反了过来。不再有粒子凭空出现,宇宙熵值朝着反方向涨落。物质重新加入等式,回归真空。
时空的面目没有改变。事实上,他们一直以光速的三分之一前进着。唯一改变的,只有光速本身,在这一小块空间里。
“亚荣·纳西莫斯小时候是什么样的?”调查员问。
“他很安静。”桌前的老人说,他和调查员之间隔着一层玻璃墙。
“有什么兴趣爱好吗?”
“他喜欢天文、历史、物理,他喜欢一切可以系统化的知识。”
“人们说他喜欢按规矩办事。”
“嗯,可以这么说。”
“但我看了看档案,他在八年级的时候被学校开除了。”
老人沉默。
“发生了什么?”
“打架。”
“一般打架会导致学生被开除吗?”
“一般的打架倒不会。”
“这次打架不一般?”
“他只想一个人待着。”
“这次打架不一般吗?”调查员又问了一遍。
“嗯……”纳西莫斯的父亲说,“应该说不一般吧,完全不一般。”
他在一个偏僻的储物间里找到了消失的门。门被卡在一排架子后面,刻着字的一面朝外。
门很大,很笨重,搬这么远是个辛苦活。
纳西莫斯想把门推回去重新装上,但发现铰接处已经被剪掉了。当然,他可以直接把门焊在门框上,扎雅永远别想打开。但这么做就比扎雅还疯狂了。要把这么大一扇门推过来,得经过一段走廊,四道舱门,扎雅应该累得够呛。不花上几个小时是搞不定的。也许扎雅是个疯子,他第一次认真思考这个问题——不是性格问题,是脑子问题。
如果扎雅把舱门扔到太空,飞船的质量就会稍稍变化。所以,至少该庆幸舱门仍然在船上,没有打乱原本的方程式。
纳西莫斯把门留在原处,离开了。
他决定认输,让扎雅得意一下,小小地胜利一把。虽然不痛快,但忍忍也就是了。他可以收起好胜心,对挑衅不加理会。退一步海阔天空。
退一步,因为前路深不见底。
飞船引擎的工作原理很简单。你无法超越光速,但可以改变它。这里的光速和299,792,458米/秒无关,和光场的状态有关。这些引擎并没有改变空间本身,只调整了它的内部算式。能量还是以前的能量,但形式变了。爱因斯坦公式中的E值成了新的常量,那个古老的三角——物质、时空和光速——将围绕E值变化。
从大爆炸开始,宇宙膨胀,虚空中析出粒子,多余的场密度得以释放。光速随之一点点变慢,持续亿万年。那么,如果这个过程可以逆向发生呢?让析出的物质重新回到系统,让虚空重新获得的密度。逆流而上,在局部范围创造一个宇宙初生时的世界。
时空必须给过剩的能量寻找去向。
它把这些能量给了光速。
有时他躺在床上,能看到忽明忽灭的光斑。他怀疑自己疯了。毕竟多年来只和那么一个人说话,产生幻觉也不奇怪。但他知道,这些闪光是辐射造成的,是一掠而过的光子。这些活跃在宇宙中的微小粒子,可以毫不费力地挤进船体分子的间隙,落在他的视网膜上。
宇宙在和他说话。
光流过冬眠船员们的身体,也流过那些低温容器中的胚胎。他知道,他们才是未来。而他将成为过去,他不过是这段旅程的引路人。
船员们苏醒后,还会在飞船上生活一代人时间,度过为期五十年的飞船减速期。这段路程变数大,许多事情需要船员们共同来抉择。到时候,他已经满五十了,身体年龄比其他船员大一倍。而由于每隔一个月都要沉睡一次,换扎雅值班,他实际活过的岁月还要更长。只有等减速期结束,时机成熟,人们才会解冻低温胚胎,把孩子养大——他们才是真正的殖民者。这群孩子的后代将第一次踏上新世界,到了那时,他应该已经去世很久了。
躺在睡眠舱时,他还会想起以前的人类,以前的几次人口迁移。他们走出非洲,走过白令海峡,走向新大陆……直到铲形门齿遇上巽他型牙①。他想到欧亚大草原上的游牧部落——那些在五千年前就驯化了马匹,并学会使用轮子的人。他们发展出全新的语言②,进化出耐受乳糖的超能力。他们的染色体不断向西、向东、向南扩张。和所有大型人口迁移一样,一边杀戮,一边传承血脉。
①铲形门齿和巽他型牙都是东亚和东南亚地区常见的牙齿形状,通过牙齿形状可以大致追溯这些人的祖先。
②指原始印欧语系。
一些部族在迁移路上覆灭,一些则延续了下来。
他起身走到玻璃舱窗面前,看着外面的星星。黑暗,光明;永留史册,籍籍无名;没有中间值。
“扎雅。”他轻轻说道。
便签没有就此消失。
关于过滤系统的:“把酸性固定液倒回瓶子后,麻烦标签朝外。”
关于椅子:“麻烦讲卫生,用完椅子后擦干净。只要你的皮肤碰过椅子,就该清洁一遍。”
“小问题,”他每次都这么安慰自己,“几张便签,不用理他。多想想任务。”
最后一根稻草很快就来了。
他一觉醒来,操作台上同时亮起十多盏警示灯,空气净化器满负荷工作。他吓了个半死,跌跌撞撞地寻找警报源,最后发现问题出在工作间,舱壁上的一个小格子——他的储物柜。
打开储物柜的门,浓烟滚滚而出。他捂住口鼻,定在原地,注视着这一小块长方形空间。
就像第一次看到门不见了一样,他感到十分荒唐,难以相信扎雅会做得这么离谱。
大概他是从缝隙里倒了什么东西吧。衣服全毁了,浸满了粘腻的液体,带着呛人的烟味。
他花了整整一分钟来接受事实:扎雅把酸性固定剂倒进了他的柜子。
超光速场以牺牲铁为中点,向前延伸9000个天文单位,后面拖着1000千米的尾巴,形似一滴眼泪,也可以说像专业自行车手的头盔,但前端被拉得无比细长,像长矛一样远远地指向目的地。这是一道长长的时空裂缝,裂缝之内,光速没有上限。
方法是,让飞船周围的真空场“过饱和”,把物质注入黑暗,和宇宙做一次交易。
每蒸发一粒原子,宇宙都会回馈给c值。
热空气在大洋上方收集水汽,等湿度达到100%,便析出雨水。不过,在高压环境下,湿度是可以过饱和的。你可以不断加大系统中的变量,强迫它做到在自然情况下完全不可能的事。
把物质喂给宇宙,也是这个道理。霍金辐射反过来,就是一台让时空过饱和的引擎。
这艘飞船是一台高压锅。
“他们欺负他。”
“你是说其他同学吧?”白色房间里,桌子对面的调查员问。
“是啊,”老人回答,“八年级学生都会遇到类似的校园霸凌,我当时没当回事。但他很烦恼。”
“烦恼什么?”
“他想打回去,但这么做不合规矩。”
“但他最后爆发了?”
“我告诉他这次不用遵守规矩,打回去就是了。”
“然后呢?”
纳西莫斯的父亲久久没有开口,最后说:“他带了一根棒球棍。”
纳西莫斯在储物柜前站了很久。
人和人之间有一些基本规矩,比那些原始宗教存在得还要久。这些规矩,他和全人类一样熟记于心。
自卫。
保护无辜者。
唯有以此为前提,他才能动手。
扎雅是个疯子。他能往同伴的储物柜里倒酸性液体,就能干出更加可怖的事。这个人靠不住,他对任务是个威胁。
但怎么审判尚未犯下的罪行呢?对于他打算做的事,应该怎么量刑?这问题无解。规矩不准你这么干——这是最古老的规矩:不可谋杀。
他想到了那些胚胎,此时安稳地躺在低温容器里。人类初开灵智时生出的人性,经过世代传递,有一部分延续至今,在小心翼翼地护送下,投入黑夜。
纳西莫斯在左舷窗前站了很久,思索着人类的规矩。
他思索着深空。
以及光速。
他喜欢看牺牲铁,欣赏它慢慢消失,这是获得速度的代价。他知道,在“眼泪”划过的地方,物质会再次析出,形成一道由氢原子组成的尾迹,绵延数光年。仿佛某种高妙的炼金术,把铁变成虚空,虚空变成速度,速度变成氢气。
牺牲铁是执行任务的第二年,在小行星带采集的。他们挑了一颗密度最大的M型小行星,富含98.4吨铁镍合金。捕捉到之后,他们改造了它,然后将它献祭给虚空。
他看着它一点点蒸发。理论科学家们曾经提出过行星吞噬者的假想:把一整颗行星的质量还给虚空,制造出气吞山河的反霍金辐射,几亿年的宇宙膨胀被清零。他想象着献祭整个木星所能达到的超光速,以及飞船远去之后,在霍金辐射的作用下形成的排列有序、横跨百万光年的星尘。拥有这样的速度,飞船打算去哪儿?能飞多快?
光速无法突破。虽然在外界看来,新起点号早就突破了;只有身处其中你才会发现,并没有。这道裂缝中的方程式和外面不同。时空要紧密得多,变量换了一个。不同的地方,规矩不同。“局部情况。”他自言自语道。有时候规矩不再适用。
纳西莫斯坐在通讯台前,调试好话筒,看向镜头:“我要坦白一件事,这件事你们已经没法阻止了。我准备杀了扎雅。”他伸手关掉录像机。
他的心里出现了一抹黑暗,和深空一样黑,透不进一丝光芒。他要做一件他不想做,却不得不做的事。“没有什么能突破光速。”他喃喃道。这条规矩依然成立,只不过宇宙有办法绕过去。
如果连宇宙规则都不是绝对的,他有什么资格坚守人的规矩?
他来到工具间,拿了一只扳手。在零重力下抡扳手是一种神奇的体验,每次挥动手臂,他的身体都会在向心力作用下晃动。晃动幅度不大,但要想击中目标不打偏,也十分困难。
他又想起了历史上的人类迁徙,想到单倍群R1a1、单倍群C2和R1b①……一些族群遍地开花,一些则消失在离开故土的路上。
①人类学家利用Y染色体遗传变异的特性,分出不同的DNA单倍型类群,根据这些类群追溯人类的起源和迁移路线。R1a1的分布范围和印欧语系基本重合。C2起源于亚洲北部,后迁徙至中国、中亚、俄罗斯和北美。R1b起源于欧洲东南部,现分布在整个欧洲大陆和近东地区。
纳西莫斯在等待。
他没有像平时一样回去睡觉,而是留在了玻璃舱窗前,握着扳手。
他站了几个小时,看着牺牲铁渐渐流失,化为动能,就像他的理智。
时候到了。
纳西莫斯转身穿过走廊,来到公共休息室。扎雅的目光对上了他。
惊讶的表情转瞬即逝。扎雅注意到了他手中的扳手,睁大了眼睛。“你要修理什么东西吗?”他问。除了便签留言,这是他们几个月来第一次谈话。
纳西莫斯点头,“是的。”没必要装模作样。扎雅抿紧嘴唇,从袖子里抽出一把长长的螺丝刀。虽然不是匕首,但杀伤力也差不多。
四目相对。
“酸性固定剂。”纳西莫斯说道,既是发问也是回答。
虽然剑拔弩张,但如果此时扎雅能说句人话,局面说不定还可以挽救。但他的回答却是:“我叫你把固定剂摆正的。”
纳西莫斯低下头,怒火中烧。但如果对方温和一些,他依然有可能转身离开。
“现在你汲取教训了吧。”扎雅微笑着加了一句。这个笑容终于封死了所有的退路。
纳西莫斯蹬了一脚,向前飞扑。
两人同时发现,在失重环境里打架必须抓紧敌人。你要勾住支点,把自己荡出去,否则自身的重心就会变成阻碍。要利用好杠杆和冲力,但即便如此,每一击的反作用力也会把你再次推开。就像你小时候做噩梦梦见打架,不论怎么用劲,拳头都软绵无力。
直到他们掌握了技巧,拳拳到肉。
很快,鼻青脸肿的两人又有了新发现:零重力下的血珠会不断盘旋,形成一个个星系般的漩涡。纳西莫斯的肩膀猛地砸在控制面板上,屏幕碎裂,扳手飞向驾驶台。
他猛踢一脚,踢在了驾驶盘上。什么东西破了,被他推开。警报响了起来,红色的警示灯闪烁着,飞船似乎拐了个方向。纳西莫斯半边脸被死死摁在一排开关上,他眯起眼睛望了一眼。眼前是一个个红色的漩涡。扎雅低吼一声,拼尽全力挥出一拳——
——下一刻,扳手击中了扎雅的太阳穴。
一声不祥的闷响。
他漂到一边,沉默,僵直,悬在半空。
纳西莫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对手。
然后,他行动起来。
他抓住扎雅的领口,举起扳手,准备补上致命一击。
扎雅突然睁开眼睛,不过没有求饶,也没有躲闪。血从他的太阳穴潺潺流出,在空中聚成血泊。
扎雅移开目光,似乎死亡是一件丢脸的事。
纳西莫斯的手臂定在半空,他下不了手。
这事没有选择,必须做。但他做不了。
纳西莫斯把扳手扔了出去。扳手哐啷一声撞上舱壁,然后旋转着飞向一边。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在旋转。他松开扎雅的领口,扎雅蹬了一脚舱壁,一言不发地漂走了,消失在远处的舱室。一串血珠悬浮在扎雅身后,警示灯仍在闪烁。
纳西莫斯待在原地,平复呼吸,审视他们在过去一分钟内造成的破坏。
他来到凹陷的驾驶台前,查看受损情况。飞船偏离了既定航线。
他让引擎转向,让船头拐回来。几分钟后,警报解除了。
他计算着飞船的偏离轨道。究竟偏了多少?
答案很快就出来了。偏差很小,但在超光速下,再微小的改变也会被放大,造成数以年计的时间浪费。
纳西莫斯垂下头,再次感受包裹着他的飞船。
处理完伤口已经是几个小时后了。他不知不觉漂到了通讯室的走廊,于是挤到镜头前,坐了下来,打开录像机和话筒。
镜头上方的灯亮了。
多年后,地面指挥部的通讯屏幕上方亮起红灯,“我们收到了一条消息!”
整个房间瞬间安静。
一名主管弄撒了咖啡。
“播放吧。”
于是,全体员工都凑了过来,纳西莫斯出现在屏幕上。
他的脸随即填满了时代广场的巨幕。下方的行人停下脚步,有的叫喊,有的暴怒,有的指指点点。扎雅和纳西莫斯的崇拜者依然清楚地记得前一条消息,虽然对他们来说,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年。
“凶手!”
“杀人犯!”
纳西莫斯的脸又朝镜头靠了一点。他眼睛上方被划了一道口子,在大屏幕上足有七英尺宽。他叹了口气,开口道:“我下不了手。”
一个女人用手捂住了嘴。
“我知道你们要过很多年才能收到这条消息,但我还是希望你们知道,”他垂下眼帘,“我杀不了他。”再次看向镜头时,他的目光中多了一丝茫然,还有些其他的东西,大概是恐惧吧。往后一个世纪的心理学家会反反复复研究这个微表情。
“我们被困住了。”他继续道,说话声在华沙、东京、圣彼得堡和海得拉巴同时响起,“只能想办法互相容忍。这里是纳西莫斯,通话完毕。”
时代广场的巨幕黑了下去。有那么一会儿,人们面面相觑,不管是哪一边的崇拜者,都想不出该说什么。
仿佛双方暂时放下了仇恨,这一刻非常短暂。
接着,在阿姆斯特丹的街头巨幕前,一名纳西莫斯的崇拜者举起手中的啤酒瓶,把一个穿着扎雅T恤的人揍了一顿。
地面指挥部,人们一遍又一遍播放这段视频。
一个技术员盯着最后九秒钟,捉摸纳西莫斯的语气:“我们被困住了。只能想办法互相容忍。这里是纳西莫斯,通话完毕。”
技术员倒回去重放。
“……纳西莫斯,通话完毕。”
“……纳西莫斯,通话完毕。”
他在视频结束的前一秒按了暂停。如果够仔细,你会在这个地方看到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技术主管站在他后面。“你觉得他说的是实话吗?”
“应该是。”
“但没法确切知道,对吧?扎雅还是有可能脑袋开花,无论如何,短期内我们不会再收到消息了。等到真相揭晓,我们早就死透了。”
“扎雅还活着。”技术员说着,指了指视频最后一秒,屏幕边缘的一道阴影。
主管弯腰靠近。的确,纳西莫斯背后有一道移动的影子。纳西莫斯伸手关闭摄像机时,屏幕的一角还能看见一个人的袖子。
“难以置信。这么说,他们还活着。”
技术员又回放了一遍,“不一定,只能证明扎雅还活着。”
“对啊,不就是这样吗?”
“我觉得扎雅在等待,”技术员说,“等纳西莫斯结束通话。”
远方,飞船还在继续加速,随着岁月的流逝,淡出了地球人的记忆。
时候到了,新起点号开始减速。
有些人在减速期度过了一生。
船员从冬眠中醒来,多年后,他们解冻了胚胎。人们在船上结婚,生子,老去。飞船依然在减速,又过了许多年,终于进入第一颗系外行星的轨道。这是目的地的第一站:开普勒1186-f。这是个岩石密布的世界。人们进行了一系列研究和测试,结论是,这里不适合居住。
飞船在哀痛中掉头。
按照计划,他们将前往很久以前就选定的第二颗行星。船员们选出了新的船长,她发出号令:“全速前进。”又一代人就这么老去,最终抵达的时候,高温气体云融化了人类的探测器。这里同样不适合居住。
他们在轨道上停留了几周,恢复元气,接着便做出了新的选择。在新当选船长的指示下,飞船一口气加速几十年,再次穿越黑暗,在牺牲铁所剩无几的时候,终于进入古老的计划表上第三颗系外行星的轨道。
在这个意义非凡的日子,十多个穿着船员制服的男女站在舰桥的玻璃窗前,望着这个让群星失色的红褐色星球。探测结果表明,这里寒冷而严酷。当然,人类早就见识过更寒冷、更严酷的星球,但从未面对过比这更陌生的世界。终于,他们选定了这里,作为新的家园。
因为这是最后的选择。
“打开广播吧。”船长说。接着,他发表了在他出生之前就定稿的演讲。“漫长的旅程即将结束,”他说,“许多岁月在路上流逝,许多人为之付出了一生。虽然我们现在只有几百人,但很快就能生养众多,像我们的祖先一样。我们将信守对前人的承诺。多年前,他们带着我们离开摇篮,如今,我们有了新的定居点。从今天起,这个地方将叫作远港。”
他切断了广播。
窗外,牺牲铁沿船体排列,挂在龙骨一侧,很快就要用光了,他小时候曾在走廊上嬉戏,那时的牺牲铁有现在的一千倍。
他将在有生之年看到它被耗尽。
“把我们的位置发给地球,”他说,“让他们知道上哪儿找我们。”
一天,飞船的通讯台上亮起红灯。技术员愣了半天。
二天,
“有什么问题吗?”船长问。
“没,长官,”技术员回答,“收到一条消息,地球发来的。”
舰桥上鸦雀无声。
“地球?他们给我们发消息了?”
“啊,应该不是发给我们的,”技术员说,“他们通话的对象应该死了有些年头了。”
“播放吧。”
“纳西莫斯博士,在此向你传达总统的亲口命令。不要杀杰森·扎雅。重复一遍,不要杀杰森·扎雅。这是总统命令。”
一阵紧张的笑声,一个人猛地抬起头。这个年轻人的胸牌上印着一个姓氏:扎雅。
“第一次接触地球人,真够奇怪的。”船长说,“再放一次。”
音频再次播放。出现了两个名字,一个常见,一个生僻。船长转向众人,“有人听说过纳西莫斯吗?”
“没有。”
“我也没有,”众人纷纷说道,“从来没听过。”
但船长觉得这名字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
“扎雅,”他转向戴着胸牌的年轻人,“你祖父叫什么名字?”
“他叫杰森,”年轻人说,“在我出生前就死了。”
“你的家人提到过纳西莫斯这个名字吗?”
他摇头,“没有,我这辈子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船长走进自己的房间,电脑亮起屏幕。“搜索名字,”船长说,“纳西莫斯。”
一秒之后,一个合成声响起,“没有船员叫这个名字。”
船长皱起眉头。这里的人都知道飞船的历史——或者自认为知道吧。船员人数有限,纳西莫斯这个名字不属于任何人。所以,为什么他总觉得耳熟呢?“列出飞船离开地球时的活跃船员。”
又停顿了一秒。“杰森·扎雅。”
“只有他一个?”
“杰森·扎雅是列表上唯一的名字。”
几天后,舰桥上的通讯台再次亮起红灯。又是一条来自地球的消息。
又是地面指挥部。
“播放吧。”船长说。
一段静电噪音,接着,同一个声音再次响起,“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纳西莫斯博士。你让我们担心了好一阵。你可能没机会收到这条信息,但如果收到了,我们希望你知道,你的决定是正确的。祝一路顺风,博士。”
“祝一路顺风,博士。”船长检视着飞船外围一排又一排的储物架,喃喃自语道。
上次来这里玩耍,已经是几十年前了。他小时候探索过飞船的每一个角落。那些没人去的地方成了他自己小小的城堡。在堆满废弃设备的储物架深处,他曾经找到了一个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东西。
那东西依然躺在那儿。
一扇门。他手脚并用趴在杂物堆上,一手举着电筒。再次见到它时,他整个人凝固了。
不要关门。门上依然刻着这行字,以及那个他快不记得的名字:纳西莫斯。
他抚摸着潦草的刻痕,轻声道:“原来你真的在船上生活过。”
没有线索,找不到更多信息。这个人存在的唯一证据,就是门上的几个字母。剩下的都被擦除了,消失在历史中。为什么?
船长心烦意乱地回到房间。妻子见到他,笑着吻了他的脸颊。她胸口的名牌上也写着扎雅。和其他十几个船员一样,她也是那位伟大先驱的孙辈,而他们,即将繁衍更多。
晚餐时,妻子开口道:“听说今天又收到一条消息。”
“嗯,几句乱七八糟的话,”他回答,“没什么意义。”
那天深夜,他又来到左舷窗前,看着仅剩的一小块牺牲铁。他们已经不需要它了。
他回到储物室,找到刻着字的门板。他们也不需要这东西了。
他磨平了门面,磨掉了最后一丝刻痕。
他是个好船长。身为船长,必须主动面对一些艰难的抉择。未来属于活下来的人,不管是怎么活下来的。人们需要捍卫他们的英雄。
船上有许多人叫扎雅,没有人叫纳西莫斯。这是唯一重要的事。
那天深夜,最后一块牺牲铁走上了祭台。随着清脆的金属声,小小的铁块滑出束缚,漂离飞船。
他站在窗前,看着它跌入行星大气,变成激烈燃烧的陨铁,落在行星表面,化为火焰。
新的家园,新的开始,纠正过去的错误,斩断祖先的罪孽,塑造全新的人类。他愿意相信,这一切是可能的。
他回到房间,钻到薄薄的被单下面。在他周围,船员们安然入梦,梦想着一片新的天地。
【责任编辑:钟睿一】
本文刊登于《科幻世界·译文版》2019年9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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