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强：红尘醉语

酒能救人，酒能杀人。“酒为百药之长”，悬壶药酒，救人之酒：“长醉金陵前殿酒，偏闻玉树后庭花”，酒池肉林之酒，杀人之酒，亡国之酒。

酒分清浊，人有贤愚。皇甫嵩《醉乡日月》：“家醪糯觞醉人者为君子，家醪黍觞醉人者为中庸，巷醪麦觞醉人者为小人。”壶里日月，即为世上乾坤；杯中涟漪，自是人间风云。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但若有求于人，再不情愿喝的酒也必须吞下去，再羞于启齿的话也得低三下四说出口。应酬应酬，有“应”必有“酬”。君子无欲则刚。

有君子之饮，有小人之饮。君子之饮坦荡荡，推心置腹，肝胆相照；小人之饮长戚戚，同床异梦，暗藏杀机。世事如棋，人生多变，鸿门之宴，无处不在。觥筹交错，慎防小人。

有君子之醉，有小人之醉。君子之醉，坐怀不乱；酒后在包厢把灯熄掉，企图调戏服务员，却借口说“关错了灯”，此之为小人之醉。

大醉若醒，大醒若醉。天下荒馑，哀鸿遍野，何不食肉糜？此之为大醉若醒：“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此之为大醒若醉。

醉时容易醒时难。醉痛苦，醒更痛苦；由清醒而沉醉痛苦，由沉醉而清醒则是痛苦之中的痛苦。“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清醒的尽头，是滔滔汨罗江，茫茫燕山夜。

人，不一定要喝酒才会醉。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财是惹祸根苗，气是下山猛虎。金钱，权位，美色，虚名，无不使人酩酊大醉，难以自拔。“浮名浮利过于酒，醉得人心死不醒。”小醉醉于酒，中醉醉名利，大醉醉于心。哀莫大于心死。

古时酒家多挂酒旗。酒旗又称幌子。幌子之下更有酒联：“一楼风月当歌饮，万里溪山带笑看。”口气虽大，毕竟不离风月。《都城记胜》云：“盖酒店谓有娼妓在内，可以就欢，而于酒阁内暗藏卧床也。”卖酒兼且卖笑，幌子之妙也。

“李白斗酒诗百篇。”酒可成诗，诗亦堪佐酒。早年坊间曾有好事者戏改《长征》诗云：“贪官不怕喝酒难，万盏千杯只等闲。桑拿浴池腾细浪，生猛海鲜走鱼丸。茅台五粮下肚暖，公款结账不胆寒。更喜小姐白如雪，三陪过后尽开颜。”中间两联，也有人写为：“鸳鸯火锅腾细浪，生猛海鲜加鱼丸。桑拿洗得浑身暖，麻将搓到五更寒。”大同小异。宋人苏舜钦读《汉书》张良传，至精彩处，辄抚掌拍案，喝酒一杯。我读民间流传的歌谣，也常常觉得非“举一大白”不足以浇胸中块垒。

酒如果掺了水，质量就会大打折扣。在中国，政治家的诺言，会场里的口号，报纸上的宣传，政绩表中的数字，往往都和掺了水的酒差不多。

王审琦与赵匡胤为布衣之交。赵匡胤登基后，祈求上苍赐王审琦“酒肠”一副。“苟富贵，无相忘”，看起来赵匡胤挺够哥们义气。和王审琦有关的另一件事是“杯酒释兵权”。酒过三巡，战功赫赫、手掌重兵的哥儿们，全又变成了“布衣”。“酒肠”只配装酒，不能装天下。酒和政治沾边，事情就错综复杂了。最简单的酒最醇；最简单的人最真。

秋瑾《对酒》：“不惜重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一腔热血勤珍重，洒去犹能化碧涛。”多少七尺男儿，对此女子酒诗数行，也要自惭形秽，赧然汗颜。1907年7月，秋瑾于绍兴轩亭口英勇就义。1911年10月，辛亥革命爆发，翌年2月，宣统退位，封建君主专制统治被推翻。鉴湖女侠泉下有知，当开怀畅饮。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在某种意义上，酒和肉是身份地位的象征。人无地位，猪狗不如。在石崇的豪宴上，美女只是一道下酒菜，说宰就宰。人人平等，首先必须人人有酒喝，有肉吃。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圣贤寂寞，因其清醒；饮者留名，存乎一饮。善饮者有善名，不善饮者有恶名。“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可以笑谈古今的人，我愿意为他赶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