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末,一场由新型冠状病毒带来的疫情汹涌来袭。一个多月时间里,三万医护义无反顾奔赴武汉。
而在一个世纪前,当鼠疫阴云笼罩东北时,逆行出关的,只有一人——伍连德。那年,他31岁。
短短67天,在满清帝国的最后一个春天里,这位年轻人将鼠疫击溃于中国东北边境。
历史常有相似,车轮却在滚滚向前。但无论在哪个时代,无畏医者,都值得人们铭记。
1879年3月10日凌晨三点,马来西亚槟城一个开金铺的华人家庭添了新丁,作为家中的第八个孩子,他的降生并未给家族带来过多喜悦。
但店里的伙计记得,他出生时,天上的乌云突然散开,月光泻下一片银白。按习俗,这是喜兆。
男孩在南洋小城的市井中成长,四处漂泊的家人,唐人街嘈杂的小屋,父母口中殁于甲午中日战争的长辈。童年在伍连德的记忆中纷纷杂杂,而未来也虚无缥缈,似乎最好的人生,是毕业后去法院做个通译,然后娶妻生子了此一生。
多少个日升月落,这个南洋少年面向印度洋的海风,心里有迷茫,也有不甘。
唯有书本,是他最可靠的依托。
7岁那年,他考入英国人设立的槟榔屿公学,10年后,17岁的他考取了英国女皇奖学金,赴剑桥大学意曼纽学院学医。
7年苦读,伍连德在大洋彼岸拿到5个学位(医学学士、文学学士、外科学硕士、文学硕士、医学博士),那一年,他24岁,未来的道路似乎一片坦途。
然而回到马来西亚,他只能屈居人下——哪怕拥有博士学位,却只能为白人军医做助手,更难在政府中谋得一官半职。
诸般困难,只有一个原因——种族。
尽管当时的大清,早已千疮百孔,风雨飘摇。但无论如何,那仍是他的祖国。
该回去了。
1907年,受袁世凯之邀,伍连德出任天津陆军军医学堂副监督。28岁的他登上前往中国的航船,平生第一次踏上这片从未谋面却血脉相连的热土。
或许,伍连德的归来,是历史在冥冥之中的刻意安排。
1910年深秋,鼠疫由严寒的西伯利亚肆意蔓延,祖国东北哀鸿遍野。
哈尔滨被鼠疫破城,长春告急,沈阳沦陷,死难者接近4万,日俄虎视眈眈蓄意夺取东北主权,一则则消息急送入宫,震惊朝野。
哈尔滨城内惨状
抗疫。
旨意下达,外交家施肇基担纲防疫大臣,然而当他遍邀名医前去防疫时,却无人领命:去东北岂是医人,当是送命。即便有人情愿,却也开出天价安家费刻意刁难,只有归国3年的伍连德是个例外。
这些年,伍连德记得殁于甲午中日战争的长辈,也经历过在殖民统治下的屈辱,更不曾忘却1900年义和团运动时,他在伦敦被人追打,那群人口中喊着:“快来,这里有个拳匪,用石头砸死他!”
生于印尼,学于欧洲的归国华侨懂得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归国是为报国,行医便为医人,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事态紧急,领命第二日,伍连德便带领一位助手匆匆去往车站。登车前,施肇基忽然双膝跪地:“天下苍生,尽托付于你了。”而后,是一记长拜。
列车驶向东北,山海关旷野的风声犹如开国之战时的阵阵厮杀,巍峨关隘上,朝阳洒下一片金黄。
千里单骑路,一寸河山一寸血。
巨变前夜的中国,北风吹雁,漫天飞雪,迎着逃避瘟疫的汹涌人群,伍连德与助手林家瑞怀揣大清护照,慷慨出关。
3日后,伍连德在12月24日到达哈尔滨。
他记得下火车时,当地知县打着哈欠说:“再大的瘟疫就像小孩子哭闹似的,你不管他,自然就过去了。”
入夜,伍连德听到了教堂的钟声,安详的余音笼罩下,是一座已经被鼠疫统治的死城。
上任,走访,拥有24000人口的傅家甸成为重灾区,那里是哈尔滨最大的华人聚居区,棺木横陈,月余死者已达千计。街市家家闭户,狭窄的巷道边,低矮的烟囱冒出苟延残喘的烟。
在伍连德看来,如果这些烟囱不能重新吐出烟火,那它们将成为傅家甸人高耸的墓碑。
多年后,伍连德在自传中写道:“防疫不亚于一场战争。”
然而在1910年深冬的哈尔滨,他无权、无钱、无人、无药,尸横遍野的战场上,只有他孤身一人。
整个东北,几乎没有正规西医医院,西药储备更为天方夜谭。而当地百姓毫无消毒意识,将地方发放的生石灰束之高阁,反倒听信偏方,聚众去神婆处求符请药。加之年关将至,这群闯关东而来的异乡人正安顿车马,准备带着幸存的家人以及逝者的遗体返回故乡。
运送病患的车马鼠疫大范围爆发就在眼前,但与伍连德并肩作战的,只有两位毫无防护意识的当地郎中。
而放眼整个地区,具备抗疫能力者,也只有一个热衷解剖老鼠咬定这不是鼠疫的日本人,以及一位眼高于顶不问世事的英国“权威”——他深信鼠疫来自家鼠,而鼠蚤为唯一传播途径。
然而根据调研,伍连德却发现瘟疫之祸起于旱獭:
为谋暴利,当地有人以旱獭毛皮冒充貂皮出售,起初尚有行规,取皮后会将其好生掩埋,而近些年行规崩坏,旱獭尸体被肆意抛弃,更有甚者不止取其皮,更食其肉。而第一例确诊患者,的确是从事旱獭捕捉的猎户。
旱獭
鼠疫在冬季大规模爆发,更让伍连德意识到,此次的传播媒介也不再是跳蚤,而是人类间的飞沫传播。可惜在那时,无人信他。
解剖,伍连德拿定了主意,只有培养出鼠疫杆菌,眼见为实时,自己的话才能具有说服力。尽管在东三省,人体解剖尚是史无前例。
分秒必争,不容耽搁。没有防护,更无完备的实验室,在极高的暴露风险中,伍连德完成解剖,并在死者体内发现了曾袭卷欧洲的邪恶杆菌,是鼠疫无疑。
伍连德在实验室
得出结论时,是伍连德来到哈尔滨的第六天,他向朝廷发去急电:
1、鼠疫正在大规模流行,且人传人为主要途径。
2、设立更多医院以便留置病人,且设立隔离区安置家属。
3、增派大量医务人员支援哈尔滨。
4、严格管制交通要道,禁止城内人口出城。
发完报告,伍连德心力交瘁。雪静静落下,窗外钟声响起。1911年来临的时刻,他独自守在抵抗鼠疫的关隘。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英勇里,夹杂着丝丝苦楚无奈。他再次发出一封加急电报:增援,哈尔滨急需增援。
这位31岁的医生誓将曾屠戮整个欧洲的鼠疫挡在山海关外,以保关内山河无虞。
新年第二天,伍连德等到了政府的增援,然而只有一人,他是时任北洋医学堂首席教授,法国人梅斯尼。
然而朝廷派来的“希望”,将防疫几乎推入困局——梅斯尼同样坚信灭鼠才是阻止鼠疫继续蔓延的有效措施。
白人的傲慢与完全相悖的观点让伍连德几乎感到绝望,东北的防疫控制权,几乎落入梅斯尼手中,与此同时,梅斯尼向北京方面发出电报,要求接管东北防疫工作。
这一切让伍连德清楚,这不止是与鼠疫的抗争,更是中国与列强的较量。
这些天,他在这片冰封的土地上仿佛重新看到印尼殖民者的嘴脸,他深知一言兴邦,一言丧邦,一步踏错,满盘皆输,只得向施肇基说明,上报清廷辞去总指挥职务。与此同时,哈尔滨局势急转直下,鼠疫从局部流行,变成了全面爆发。
在众人眼中,将伍连德换为梅斯尼该是意料之中,然而那封电报发出,却迟迟没有回应。
观念无人信服,工作开展举步维艰,等待中,伍连德用棉纱制出口罩,强制要求所有医务人员佩戴,同时以2.5分国币的低廉价格售予民众。这一举动,在世界医学史上,还是头一遭。
而京城里的施肇基,也在各国使臣与朝廷之中多方斡旋,这一次,为支持伍连德,他几乎赌上了身家性命。
施肇基
38小时后,伍连德收到京城回电:免去梅斯尼职务,伍连德继续主持防疫。
伍连德不知道这38小时内北京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在自己身后终于筑起了坚强后盾,“担当”二字,在中华儿女的骨子里铮铮作响。
封城、隔离、兴建病院,以医务人员取代警察监测疫情,撤换无能官员,伍连德以雷霆手段将东北防疫力量整合。
他按照收治病人的病情,将诊病院分为疫症院、轻病院、疑似病院和防疫施医处。
上书清庭在山海关设置隔离处,凡入关者,必将接受5日观察,即便是皇亲国戚也不能例外。
医疗救治终于得以有序开展,而下一步,是防疫的重中之重——清除传染源。
数九寒天,死者难以下葬,棺木在城外堆积整整一公里,有些死者的四肢从缝隙中探出,更有穷苦者只能裹着草席。当席子被风吹散,死者的脸便暴露在天光之下。
尸体若不处置,传染源便无法控制。伍连德当机立断,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上书请求火葬。黎民生死,全系此举。
苦等两日,不见京城回复,伍连德差遣助手林家瑞采买火油:“如果明天仍旧不见回复,我也要把这把火烧起来。”他要冒险抗旨火葬。
林家瑞记得,说这句话时,伍连德眼含热泪,语气中尽是决绝。
“圣旨,准伍连德启奏。”电报发出三天后,在1911年的除夕夜,这位医生终于等到了来自京城的旨意。
时钟指向辛亥年,人类与鼠疫的斗争,也渐渐拨云见日。
1911年3月1日,伍连德到达哈尔滨的第 67 天,疫情报告中再也没有出现感染与死亡病例,三月下旬,连疑似病例都已消失。
鼠疫时期的疑似病院
哈尔滨的早春里,伍连德下令解除了对傅家甸的隔离,增调而来的军队与医务人员完成防疫使命,先后撤离哈尔滨。
路障清除,交通恢复,起死回生的傅家甸重新有了生机。
这场持续将近6个月的瘟疫,带走了超过6万条生命,而参与防疫的2943位战士,其中有297人,就此长眠于这片土地。
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若无伍连德,这场瘟疫,或许将要夺走上亿人的性命。
疫情结束,政局风云骤变,但伍连德不曾离开防疫战线一步。
民国时期,他出任东三省防疫事务总管理处处长兼总医官。
奔走海关、游说当局,筹集资金充实设备,敦聘专家,锐意经营,防疫事务总管理处成为当时颇具规模与实力的研究机构。
伍连德创建并任第一任院长的北平中央医院
千百年来一向被忽略的防疫工作,至此终于被作为国家的一项事业而受到重视。在伍连德的带领下,中国的公共卫生防疫在短短十几年内已跃居世界先进水平。
即便如此,伍连德的脚步也从未停歇。
40岁的他开始为收回国境卫生检疫权而奔走,直到1930年,中国丢失半个世纪的卫生检疫权终被收回,从辛亥革命后的首倡,到如今的事成,伍连德为此奋斗了整整20载光阴。
1935年,伍连德被诺贝尔奖提名,他是历史上第一位接近诺奖的中国人,他也是第一位在顶级医学期刊《柳叶刀》上发表文章的中国人。
梁启超曾评价他:“科学输入垂五十年,国中能以学者资格与世界相见者,伍星联(即伍连德)博士一人而已!”
然而鲜少有人知道,九一八事变后,他曾因拒绝与日本合作,被诬为间谍,险些丧命。
而在此期间,他仍旧禁毒、兴教、建校、捐财款、救义士,伍连德的肩上,始终担着天下苍生。
直到日本侵华战争全面爆发,日军飞机炸毁了他的住所,妻子不幸在战争中丧生,伍连德被迫重回南洋,但中国,仍是他不变的眷恋。
在那里,他撰写了世界上第一本英文版的《中国医史》,而在1959年出版的自传中他更是写道:
前半生,伍连德凭一己之力替无数百姓挡住死神,而后半生,伍连德始终都让列强看到,华人可以在科研领域做到领先,更让世界清楚,中华儿女向来有着不屈的脊梁。
基辛格在《论中国》中曾说:“中国人总是被他们之中最勇敢的人保护得很好。”
的确,前有伍连德,今有钟南山、李兰娟。百年来,精神长存,国士犹在。
无论古今,在灾难面前,总有中华儿女高擎火把,在暗夜中引领人们过关向前。
部分参考资料:
图片来源:网络、图册截图
医者仁心
国士无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