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太奇:生活、文学与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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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太奇.jpg

苏格拉底:未经反思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
反思是什么意思呢?一种叙事意义上的整理。
生活一定要被说出来,被整理,才有意义。

文学便是关于生活的叙事,生活一经描述就是电影中广义层面的蒙太奇手法:剪辑(线索构成)与镜头(细节展示)。这一点诗歌(意象的跳跃)和散文(叙事的层次)的表现最为明显。

以帕慕克在《伊斯坦布尔》中所描述的博斯普鲁斯海峡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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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慕克-伊斯坦布尔.jpg

(注:我把点评放在括号里)

假如按照渡船排定的行程走,你会看见公寓楼房和昔日的雅骊别墅,阳台上看着你、品着茶的老妇人,
(远景,公寓楼房与别墅,一个大致的印象,再聚焦老妇人,特写她看着你品着茶)

坐落在登岸处的咖啡亭,在下水道入海处下水、在水泥地上晒太阳的只穿内衣的儿童,在岸边钓鱼的人,
(中景,眼光从公寓楼房与别墅慢慢拉近,到登岸处、入海处下水、水泥地,聚焦儿童与钓鱼的人)

在私家游艇上打发时间的人,放学后沿海边走回家的儿童,坐在遇上塞车的公车里眺望窗外大海的游人,蹲在码头等待渔夫的猫,
(视角开始切换,从岸边过渡到近景,私家游艇,因为这时候描述者是在渡船上,在私家游艇停留一会后又转到岸边,沿海边走的儿童、在公车里眺望海的游人、在码头等渔夫的猫,以人的活动来勾连中景与近景的关系)

** 你从没意识到如此高大的树,你根本不知道的隐秘别墅和围墙花园,直入山中的窄巷,在背后隐约出现的公寓楼房,以及慢慢在远方浮现的混乱的伊斯坦布——它的清真寺、贫民区、桥、宣礼塔,高塔,花园以及不断增多的高楼大厦。**
(一下子又渐入到远景,一层层推远,树、别墅与花园、山中窄巷、公寓楼房,直至想象中的伊斯坦布尔全景铺开)

沿博斯普鲁斯海峡而行,无论搭乘渡船、摩托艇还是划艇,等于是在观看城里的一栋栋房子,一个个街区,也等于从远方观看它的剪影,一个变化万千的海市蜃楼。(第46页)
(又回到近景的海面,开始扩展近景的范围,联系起海面与岸上,虚化并想像性处理岸上的一切,非常壮阔且充满诗意)

这种描述的秩序感全部由镜头意味、剪辑处理来实现,它是一种对生活的选择。

甚至那种现实主义的描述也不能全盘托出一个“整全”的生活出来。即便尽力而为,作出类似于百科全书式的描述,也只能增加一些松散的场面或细节,而且极有可能是脱离了描述重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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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慕克-天真的与感伤的小说家.jpg

左拉《娜娜》中赛马会的场面是以外在的视角描述的,无法凝聚到小说的重心里,因此读者略过去这段也不会有什么阅读上的损失。

小说的重心所表述的便是选择的意思。

《安娜卡列尼那》一开头,安娜读不下去书了,于是车窗外的飞雪、车厢里的活动、严寒的天气感受……全部出现了,这是安娜的视角!她读不下去书,她心里面有事情,于是她看着她周围用来分心。

假设左拉写安娜,可能会是:“啊,安娜在看书——既然如此,让我来描述一下车厢里的情况。”如此,描述得再巨细靡遗也是派不上用场的。

因此,单就场面来说,或者直接落实为客观的物品,它一定要被小说的重心选择才有意义,不在于“整全”。

帕慕克在《天真的与感伤的小说家》中写道:

同样的物品(尽管也许并不完全一样)在普鲁斯特那里可以成为一种激发过去回忆的刺激物;在萨特那里,是一种生存恶心感的症状;在罗伯一格里耶那里,则是独立于人类的神秘且顽皮的生灵。在乔治·佩雷克那里,物品是乏味的商品,只有将之置于所属品牌和产品系列之中,我们才能看到它们的诗意。

爱伦·坡在短篇《丽姬娅》中特别细致地描写丽姬娅的脸孔:鼻子、嘴、下颌的塑形、眼睛……不过是为了下面的情节做铺垫,丽姬娅死后,“我”沉溺于对她的记忆与幻想中,而记忆与幻想一定要附着在物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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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伦·坡-诗歌与故事.jpg

我曾谛视过那线条优雅的鼻子——我只在希伯来人优雅的浮雕中看见过一种相似的完美;两者都有同样的光滑细腻的表面,有同样的几乎看不出曲线的鼻梁,有同样和谐地微鼓并表现出灵魂之自由的鼻孔。我曾细看过那张可爱的嘴,那真地天地间登峰造极的杰作——短短上唇那典雅的曲线——下唇上那丝柔和而性感的睡意——那会嬉笑的波纹,那会说话的韵致——还有当她露出清澈、娴静但又最最灿然的微笑之时,那两排反射出每一道圣光的亮晶晶的皓齿。我曾凝望过那下颌的塑形——在那儿我发现了希腊人所有的那种阔大而不失秀媚、庄重而不失柔和、圆润中透出超凡脱俗之气的轮廓——这种轮廓阿波罗神只让雅典人的儿子克莱奥梅尼斯在梦中见过。而当时我还窥视过丽姬娅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

达不到整全意义上的叙事,也不需要,因此,一旦有整全的观念流露出来,就要特别小心了。

《楚门的世界》中,在惯常的生活轨道上,楚门出生、学步、入学、工作、恋爱、成家,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发觉自己处于被跟踪的状态,时时刻刻,无论出现在哪里,做任何事情。这个被跟踪的状态可以理解为被某种整全的意义所笼罩,事实也确实如此,——他是全球最热门的真人秀肥皂剧的主人公,他生活的全部被全世界观众所注视,一天24小时,一览无余。

当“整全”开始表达,必须在“整全”叙事背后挖掘出特别的线索,开始全新的叙事方式,才能面对新的生活。

于是,楚门开始重新剪辑自己的生活,他要去寻找初恋的女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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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门的初恋女友.jpg

楚门航海去寻找,他的船在海上撞到了摄影棚的边缘,他登上台阶打开门,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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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摄影棚.jpg

这再一次证明,没有覆盖在生活上的整全叙事,一旦显示出整全的意思,这个生活就值得推敲了。

电影和文学都是反思生活的方式,生活必须蒙太奇,生活一定蒙太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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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略特-荒原.jpg

海伦·斯林斯比女士是我未嫁过人的姑姑,
住在一所小房子里,靠近一块时髦的地段,
前前后后地照顾她,仆人足足有四个。
现在她与世长辞了,天国里一片安静,
她居住的那条街的尽头,同样是阒寂无声。
百叶窗已拉下,殡仪员擦了擦他的鞋——
这样的事以前也发生过,他清楚。
那些狗倒是照看得好好的,食料挺足,
但过了不多久,那鹦鹉却也一命呜呼。
德累斯顿出产的钟依然在壁炉上滴答响,
而那个男仆高高坐在那张餐桌上,
膝盖上把那第二号女仆搂抱得紧紧——
他女主人在世时,他曾一直是那样谨慎小心。

(艾略特,“海伦姑姑”,《普罗弗洛克和其他观察到的事物》1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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