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1公里的前方

我找到了一些老的照片,或许他并没有多老,只是时间过的很快,让我感觉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很久很久以前,大概是两年前,前方指着距我家乡681公里的海坨山,告诉我,小大人,山脚下就是我的家。北京延庆正西北,那里就是前方的家,那个他日思夜想的家。不是京城,那里并不是他的家。

跟前方相识,着实是个意外,几年前的一次远足,弥补了自己未能叛逆的青春,也在那个泛着渺渺炊烟的南方小镇认识了水果摊老板“前方”

我所住的小阁楼房间下面既是前方的小水果摊,每天早上四点五十分准时卸板子开张,前方京片子,嘴碎,只要开门就和相邻的早点铺子聊天。“那天要不是丫孙子跑的快,小太爷早给丫挺的开了瓢了”,诸如此类的故事,前方每天都在讲。我好像失眠,睡得浅,他的声音细而尖锐,很容易穿透筒子楼那薄薄的木板,灌入我的耳朵里。这几天,前方讲的是同一个故事,但故事发生的位置不一样,前天说是 在永定门地铁站口,昨天好像是说在前门外的一间炸酱面馆前面,今天我听到的是在鼓楼。

宿醉没醒,一群躲在小镇里的莫逆之交,刚刚离开了小镇,回到他们工作的城市,继续朝九晚五了,临行时,按照规矩,是要送行的,几杯黄酒下肚,没了分寸,又喝的找不到路了,隐约记得是要离开的那几位把我送回来的。

下楼,买了小笼蒸包,十个包子攥在手里,也没比巴掌大多少。

哥们,打你搬到楼上,快仨月了吧,天天包子呀,受得了吗?

浓浓的京片子味,我很不喜欢。前方自顾自的坐在我身边,跟我聊着,我索然无味的听着这位自称“小爷”的京城来的小哥,聊着他的各种过去,出于礼貌,我只能频频点头表示回应,真是个自来熟啊。

当天下午,前方提着一壶牛栏山,敲开了我的门“小老弟,别老苦着一张脸,跟个小大人似的,来,小爷陪你喝酒!”

酒是话媒人,况又遇同乡。这里是一座不出名的南方小城,我们是两个同样背井离乡的北方男人,这里距离我的家乡2100多公里,前方说,到了南方,北方人都是同乡。

三分微醉,彼此的话开始多了起来,于是,在这位侃爷的描述下,我了解了他的成长历程。

前方,原名李自豪,因做事勤快,被冠以前方之美名。ps:我一直认为这个解释是前方自己杜撰来的,这个名字的背后,肯定是带着小嘲笑的,只是他不愿意说,我也懒得问。

前方自幼在山区长大,虽然靠近首都,但山边边上的小村里,在他刚出生的那个年代,还是村村无小康的。七岁之前,他的生活还算富足,爸爸是个木匠,手艺活。吃饱还能剩点,小村的生态圈里,他家算中产阶级。

七岁那年夏天,村头小河边的鸭子窝里,握着两枚鸭蛋的前方还沉浸在喜悦里无法自拔时,同村老乡唤他的的名字,让他赶紧回家,他爸不行了。

其实没有什么可描写的,爸爸是先天的哮喘,那年头哮喘要人命,抢救不及时,人就没了。老乡按照村里规矩,通知儿女时,人没了也不能说死,要说不行了。踉跄着跑回家,爸爸已经被放在了堂屋的竹席上,像是睡着了。前方从进门就一直在哭,老人们总说孩子小,不记事,七岁的娃娃能懂啥,但是,其实,七岁的娃娃都懂,懂得以后再也没有爸爸了,懂得爸爸死了。

爸爸是家里的顶梁柱,妈妈是普通的家庭妇女,嫁进门后生下了前方和两个妹妹,爸爸一走,家里没了男人,妈妈那么年轻,自然要考虑改嫁的问题。

九月的下午,有点小风,前方记得妈妈和奶奶吵的很凶,前方是个皮海子【混不吝】,不在意争吵。在门外玩弹球,蓝色的那种,里面像猫的眼珠子,一闪一闪的。妈妈哭着出了门,领着两个妹妹,走的很慢,回头看着前方,突然笑了笑,告诉他妈妈对不住你,又继续哭,哭着走出了门,哭着上了一辆拖拉机,哭着跟前方挥手。

前方再也没见过妈妈。

前方其实没有什么特殊的,这样看来他也只是一个被妈妈抛弃的孩子而已。自那以后,前方就跟着奶奶生活了,奶奶疼爱前方,只要有口好吃的,都会留给前方。家里穷,奶奶捡破烂供着前方读书,有时为了给前方买件新衣服,倔强的奶奶甚至独自一人上山挖草药卖钱。一走就是四五天,回来时脚都是肿着的。奶奶总跟人说,前方是个苦孩子,妈妈不在身边,不能亏了娃。

15岁那年,前方辍学,背上行囊前往京城开始了他的打工生涯。来自村里的前方,能吃苦,会干活,很快在前门外的一家火锅店里找到了活计,管吃管住一个月六百块。一呆就是三年。接近19岁的前方,离开火锅店,摆摊卖起了玩具。那年的春天,阳光明媚,南方终于在四环外用卖玩具的钱,租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离家三年,前方重新回到了那个小村,回到了奶奶身边,这一次,他是来接奶奶进京的。奶奶握着前方的手哽咽着,说以后出息了,就不要回来了,奶奶老了,就在这里养老啦。奶奶是南方人,随军队来到北方安家,前方问奶奶要不要回故乡看看。奶奶只是笑着摇头,眼睛里闪着泪光。

奶奶时年86岁,70年没有回过故乡了。

奶奶是在前方回到北京的四个月后去世的。收摊、打车急匆匆的回到小村,也未能让奶奶看到自己最后一眼,邻居将奶奶的遗物交给前方,是他从小穿到大的衣服,还有这些年采药攒的三万块钱。坐在老家的堂屋里,前方哭了,他知道,奶奶离开后,在这个世上。除了那个已经消失在生命里的妈妈,他再也没有亲人了。

将家里的事情收拾停当,前方退掉了北京的房子,踏上了南下的火车,他要去的地方,是丙安。——奶奶的故乡。

奶奶是他唯一的亲人,他要替奶奶回故乡。

牛栏山二锅头,地道的北京老酒,52°的一杯酒,伴着浓浓的酒精味,入口不柔,浓烈的北方味道。 伴着前方的两行老泪,故事讲到了结尾。我坐在离他半米的地方,手足无措。“你会回去吗?我是说,回到北京,再回到那个小村?”

我离开小镇时,已经和前方成为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前方说,他会回去,等他感觉在这个世上,不再是一个人。

临行,我告诉前方,南方以北都是故乡,我在故乡等你!

前方北上到达山东时,我由家乡到济南会和,一起去了北京,跟随前方而来的是前方的妻子和未满两岁的儿子。他不再是孤身一人了,但他仍然留在了丙安,当他的水果店老板,他说家人在哪,哪就是故乡。

海拔2241米的海坨山下,那是前方长大的地方,我和他并肩站在公路旁。

“小大人,咱们都是这个世上孤单的孩子,有幸相识,有幸成为朋友,应该彼此珍惜,我没什么文化,但我真的希望,世界上能少一些悲欢离合,多一些幸福快乐,咱俩是朋友,我希望你也永远快乐”

在过往的生命里,我们遇到的每一个人,都直接或间接的影响了我们,成为今天的自己。

如今的我,也会怀念那些青春洋溢的日子,感谢老友给予我的陪伴。虽然各自天涯,但我仍会在嘈杂过后,回忆起我们一起走过的时光,会默默的祝福我们,昔日做着英雄梦的执剑少年。在今后的时光里,一路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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