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与虚无——读爱丽丝·门罗 《激情》

《激情》是爱丽丝·门罗短篇小说集《逃离》里的一篇。门罗在这个故事里探讨女性的自我认同与社会认同的冲突以及寻求自由的代价。

年老的女主角格蕾丝回到她四十年前生活过的渥太华峡谷的一个小镇上, 寻找特莱弗斯家曾经的度假屋,回忆四十年前发生在她与特莱弗斯家之间的一段往事。

格蕾丝是个孤儿,被贫寒年老的叔叔婶婶抚养大。虽然她极为聪明好学,高中毕业后,却没有任何希望上大学,因为穷。命运早已为她规定好了线路图:跟叔叔学修补藤椅技术,等到叔叔老得做不动了,就接管生意,嫁人生子,波澜不惊的在小镇上度过一生。外面的世界究竟有多大,是什么样子,都和她没有关系。在那个年代,那样的小镇,女孩子的求知欲,上进心被公认是多余的,不切实际的,无用的,因而是不应该受到鼓励的。直到格蕾丝遇见了学工程的大学生莫瑞·特莱弗斯和他的家庭,确切的说遇到了莫瑞同母异父的哥哥尼尔,她的生活轨迹发生了巨变。

格蕾丝与莫瑞

莫瑞是通常意义上的好青年,英俊,有为,负责任,对格蕾丝一往情深。用他母亲特莱弗斯太太的话说:“莫瑞和他父亲一样,是个可亲的,不复杂的男人。”他是一个在社会常规里生活得很舒服的人,他对格蕾丝的爱多少是盲目的,他怜惜她贫困的出身,一心想的是和她结婚,为她提供一个体面舒适的生活。至于格蕾丝身上那些显得与众不同的特质,有的在坠入情网的莫瑞看来,正是她的可爱之处,比如她对电影里传统女孩角色的强烈不满;有的,莫瑞却不能认可,比如两人在一起亲热时,格蕾丝显得过于主动急切,无所顾忌,而莫瑞认为他要为格蕾丝的贞操负责,不能越轨。两人对这种差异都有意无意的视而不见。莫瑞要格蕾丝符合某种标准,不合乎这个标准的部分,他会选择性的忽略掉。起初,格蕾丝自己也不能正视她与莫瑞的分歧,宁可忘掉。虽然,对于格蕾丝的愤世嫉俗,聪慧,莫瑞可以欣赏,他觉得格蕾丝与众不同。可是格蕾丝要的不是这个,她需要的是一个交流的对手,或许还需要一个导师,为她指明道路。可是以格蕾丝的处境,成为莫瑞的妻子难道不是最合乎逻辑的吗?她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格蕾丝与特拉弗斯太太

格蕾丝是个孤儿, 抚养她长大的叔公夫妇年迈,本分,贫寒。困窘的生活不仅意味着物质上的匮乏,更有智力,精神和情感上的贫乏。他们对格蕾丝很和善,甚至是爱她的。但是格蕾丝刚刚高中毕业,性格反叛,正是智力与情感都极度饥渴的年龄,周遭环境的沉闷保守窒息着她。

莫瑞和尼尔的母亲特莱弗斯太太是家里的主心骨,她温暖,聪明,幽默,宽容,使得这个中产之家的氛围几乎总是其乐融融。格蕾丝很快就融入这个家庭,如鱼得水,她经常参加他们的家庭聚餐,积极地参与谈话,游戏,她甚至更愿意把本应跟莫瑞独处的时间用来和莫瑞的家庭相处,特别是与特莱弗斯太太相处。使得格蕾丝对这个年长的女人特别感兴趣的,除了她的睿智,和暖,更重要的是她曾经作为一个单身母亲独立谋生。特莱弗斯太太的第一任丈夫,也就是尼尔父亲死于自杀后,特莱弗斯太太独自带着年幼的尼尔以教书为生。在当时的社会,这样的女性算得上特立独行。莫瑞的父亲特莱弗斯先生认为那段生活对特莱弗斯太太来说是艰辛的,他的出现使得她得以脱离苦海。虽然特莱弗斯太太自己并不觉得那段生活那么苦,回忆起来都是那时遇到的很多有意思的人和事。

格蕾丝在一个旅店的餐厅打工的间隙,特莱弗斯太太会把她接回家,然后便消失掉,任由格蕾丝阅览家里的书籍,之后再把格蕾丝准时送回工作地点。特莱弗斯太太在同格蕾丝谈起《安娜卡列尼娜》时,说她开始同情基蒂,后来是安娜,最近开始同情多莉,到了乡下,为了解决孩子们的洗澡问题而伤脑筋,“激情都被推到浴缸后面去了”。读者尽可以猜测:那么,特莱弗斯太太是不是借多莉在说自己?一个有独立精神世界的女人,在有了家庭孩子后的妥协与无奈,依稀可见。

与特莱弗斯太太的相处,部分地满足了格蕾丝情感和智力上的双重饥渴。

然而,特莱弗斯家的一切也许并没有表面上看去的那么美满和谐。往日乐观健康的特莱弗斯太太在感恩节前因为神经方面的问题住进了医院,从莫瑞的口中格蕾丝得知这仿佛是他母亲的老毛病,没有人知道原因是什么。或许是她前夫的死留下的阴影,或许是对尼尔的担心,或许只是更年期,又或许是她有什么打不开的心结?然而她很快又痊愈了。

尼尔与母亲,妻子

尼尔是特莱弗斯太太的长子。特莱弗斯太太对于这个儿子有特殊的感情。他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父亲,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只有母子俩相依为命。这样的经历,或许使得尼尔对他人的需求极为敏感。就如当格蕾丝受伤,特莱弗斯太太问恰好到家的尼尔有没有带医药箱,他回答说:就像童子军,时刻准备着。或许这就是他在自己作为医生的职业中,以及在母亲,妻子儿女面前的角色。面对所有的责任,亲情,爱,他都必须时刻准备着。他是一个多么周到而又柔软的人啊。即便是已经喝了酒,即便要带格蕾丝去打破伤风针,他也还没有忘记走之前跑进屋去给妻子梅维斯道个歉。而那是个那么不可爱的女人,她在这个大家庭的作用仿佛就是专职扫别人的兴,每每一出场就发散负面情绪。

特莱弗斯太太仿佛有不详预感。就在尼尔要带格蕾丝离开家去医院以前,她一反常态地,慌乱地央求格蕾丝一定不让尼尔喝酒,“你知道怎么阻止他”。这个请求既绝望,又带着暧昧猥琐的意味。那个曾经使人如沐春风的特莱弗斯太太,被恐惧和绝望扭曲了。也许想要将尼尔从悬崖边拉回来的一切努力,已经把她消耗殆尽,她只能试图抓住格蕾丝这根稻草。

格蕾丝与尼尔

格蕾丝与尼尔的会面,颇有英雄救美的色彩。格蕾丝参加特莱弗斯家的感恩节晚宴,在后院脚被划伤,作医生的尼尔恰巧这时到家。已有酒气的尼尔为格蕾丝查看伤口,缝合,包扎,然后带她离开特莱弗斯家去医院打破伤风针。对格蕾丝来说这是像飞翔一样的逃离。莫瑞,梅维斯的权益都轻易的一笔勾销。就此两人都踏上不归路。一个走向生,一个走向死。

阿丽斯·门罗故事中的人物名字常常大有深意。尼尔(Neil)和 nil,即虚无的发音很相像。格蕾丝(Grace)有上帝的恩典,慈悲的意思。

即便是对特莱弗斯太太来说,她的长子尼尔也难以琢磨。尼尔是一个谜。这一点,对格蕾丝有致命的诱惑力。尼尔只在格蕾丝掌心轻轻一舔,格蕾丝感到“...她能觉出他的舌头一百次,几百次地在她全身皮肤上移动,在哪里跳着祈求之舞...”这是唤醒欲望和激情的一吻。然而尼尔并没有更多的亲密举动。或许他要让她彻底地脱开牵绊,义无反顾地去走她自己的路。

尼尔教格蕾丝开车,一面不停的喝酒。尼尔并不向她指明道路,也没有更多的技巧,只是告诉她:“不要停”,“一直向前开”。像是一个人生隐喻:没有人可以指点方向与目标,可以言传的只有态度。

在尼尔去找酒喝的间隙,格蕾丝意识到和莫瑞结合就是对自己的背叛。

格蕾丝最终从尼尔身上悟出了谜底:绝望和虚无。有没有酒精结局都是一样,酒精只是一个转移注意力的手段。“她所见到的是一个终结。就如同她是站在伸向远处——以及更远处的一片深黑死水的边缘似的。冰冷,毫无波澜的水。望着这冰冷死寂发黑的水,她知道所有的一切也就是这么一回事了。”

如果知晓了答案,还有必要追寻自由,探寻意义吗? 或许,正因为有那样一个答案,才需要自由,意义?自由从来不会没有代价,意义也从来不是水落石出般的简单明了。如果格蕾丝坚持走下去,她的动力,激情,勇气和智慧从哪里来?

尼尔终于不禁酒力,在车上昏睡过去,直到天黑仍然不醒。格蕾丝只得壮着胆子把车开回自己上班的酒店宿舍,唤醒酣睡的尼尔,确定了尼尔酒已醒,可以开车,两人道别。尼尔驾车撞向桥墩,车毁人亡。特莱弗斯家给了格蕾丝一笔数目不小的钱,"足够使得她有一个新开端”。这笔钱可以看作是谴责,了断,也可以是祝福。尼尔的死,成全了格蕾丝,使得她得以离开小镇,挣脱命运为她早已安排好的轨道。

带着终生难以释怀的负疚,疼痛,迷惑,格蕾丝出走了。她只能遵循尼尔的忠告:“一直向前走”。余下的要交付给上苍。宇宙天地之间,虚无之上,还一定有慈悲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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