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杨巨源走出院门的背影消失在大街尽头,安丙陷入了沉思。
杨巨源的方案,安丙也曾思考过,但被自己给否定了。原因正如他跟杨巨源说的,吴曦作为蜀王,不仅仅是王府戒备森严,出行时更是沿途清场,五步一岗,十步一哨,重兵护卫,根本就没有伏击刺杀的机会。如果贸然出击,失败是可以预见的。
看来,刺杀的机会不在王府之外,还得回到王府内。自从登上王位,吴曦就几乎再没有出来过,他在王府的时间最多。然而蜀王府有数千亲卫军把守着,其森严程度,不亚于皇宫内院,想凭自己所能动员起来的这点人马强攻进去,显然是痴人说梦。
不过,如果能想办法将把守蜀王府的亲卫军调出王宫,再在蜀王府里安插上自己人,于深夜偷开王府大门,攻进蜀王府就不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了。要想让吴曦把亲卫军调出蜀王府并不容易,但只要利用好张群芳的身份和吴曦的多疑,机会还是有的。难的是如何安插自己人混进蜀王府,这个任务他是没法完成的,得让李好义或者杨巨源来完成。他相信他们会有办法,杨巨源手里有的是奇人异士。
安西岳关闭院门的时候,安丙仿佛看见吴曦正将亲卫军调出蜀王府,又仿佛看见蜀王府大门被自己人悄悄打开,一群豪杰在李好义、杨巨源的带领下,悄无声息地摸了进去……接下来的事情,就由杨巨源、李好义两人去思考吧。安丙心里说,老爷我得考虑些其他的事情。
如果成功诛杀了吴曦,蜀口接下来会怎样?谁来收拾人心浮动,群龙无首的蜀口残局?这可是外有金兵窥视,内有紧随吴曦的十万大军随时可能哗变的危局!
杀一个吴曦不是易事,收拾残局更是天大的难事!
程松逃了,刘甲挂印撂了挑子,成都府知府、四川制置使杨辅本有人望,是不错的人选,可其人优柔寡断,非但怕敢举兵讨吴,反而被吴曦迁去遂宁府任了知府。杨巨源、李好义虽然敢于冲在诛杀吴曦的前列,但他们的名望和能力都不足以统摄整个蜀口,不是最佳人选……
还是让老爷我来承担吧!眼下,也只有自己站出来一力承担了。安丙叹了口气。
为难时刻敢于承担,不为权势,不为名利,只为国家和百姓,只为朝廷和良心。这是安丙给自己的品行定位。这样一定位,他就可以不必再在这种事情上纠结。
杨巨源离开长史府,没有返回合江仓,而是径直奔向七方关。他的方案没有得到安丙的支持,心里多少有些失落。安丙说的虽然在理,但除却他的方案,谁还能拿出更好的办法来呢?安丙不是也没想好吗?他迫切地想从李好义那里得到肯定。
在七方关最高的山头上,杨巨源和李好义二人指点江山,感慨时势,心潮激越澎湃。二人都是热血男儿,易于激动,谈到吴曦叛宋降金,眼泪横流,恨不能立即拧下吴曦的脑袋当鞠蹴。
好不容易说到正题,杨巨源把他的刺杀方案跟李好义仔细地讲了一遍。杨巨源拍着胸脯保证说万无一失的时候,李好义却陷入了沉思。这个看似鲁莽的将军的沉思状,让杨巨源的心里再次失落起来。李好义显然也觉得他的方案有问题。
这个计划没法实现。李好义沉思的结果,也是对杨巨源计划的否定。
为什么?杨巨源不服气,他以为他的方案就算不是万无一失,也不至于就一定不能实现。
因为我们根本就没机会下手!李好义说,吴贼身为蜀王,出行时必然严密护卫,上千卫兵簇拥。不可能留给我们刺杀他的机会。我们如果贸然袭击,必然失败。而且这个计划等待的时间太长,很容易走漏风声。
那,李兄有更好的办法没有?
李好义摇摇头说:还没有。兄弟希望先面见安大人,与他商议一个万全之策。我们人手有限,不可能与吴曦硬拼,只能智取,因此得想出最巧的办法。杨兄这个办法,必须得面对数以千计的亲卫军的围攻,可不是什么巧办法。
还有什么办法能避开吴曦的亲卫军?难!杨巨源摇头苦笑。
办法总会有的。李好义说,三天后,兄弟要回兴州朝见吴贼,到时希望能有见安大人一面的机会。
杨巨源担忧地说:以李兄的身份,突然与安大人接近,只怕会引起吴贼怀疑。
兄弟自有办法。李好义笑着说。
什么办法?
办法很简单,不过得请杨兄帮个忙。
什么忙?李兄尽管吩咐!
李好义点点头说:你回去时,传话给安大人说,到时蜀王府中相见,他可以主动过来跟兄弟问询家父近况。他和家父有同僚之谊,和兄弟打个问询,谅吴贼也不会怀疑。
嗯,不错!杨巨源点头赞同。
不错是不错,只怕安大人脚伤未愈,到时上不了朝!李好义说。
安大人可以带伤上朝嘛!杨巨源不以为然。
你跟他说了,相信他会。李好义点头说,为了让吴贼放松警惕,安大人带伤上朝是最好的办法。杨兄不是说安大人要劝吴贼三月六日祭祖吗,他不上朝,怎么劝?对不对?
杨巨源对李好义的分析佩服得五体投地,连连赞好。李好义却思虑得更远,将安丙的顾虑全考虑到了:诛杀吴贼是一件复杂的事,我们必须得考虑周全。如何诛杀,诛杀之后如何收拾残局,都必须得考虑清楚,否则,杀了吴贼事小,乱了蜀口罪大。
杨巨源连连点头,李好义又说:我们这一帮人,就数安大人威望最高,官职最大,又智勇双全,眼光长远,不仅颇有政声,在军事方面,也见解独到。兄弟的意思,我们诛杀吴贼之后,要想稳定蜀口局势,就必须得让他出头主事,收拾残局。
杨巨源呆了呆,不由得竖起大拇指来,笑对李好义说:李兄,想不佩服你都不行啊!你想得可真周到!行,就照你说的办!
因为要替李好义传话,杨巨源返回兴州时,再次去了一趟长史府。两次出入长史府,这个消息很快便被吴晲恭恭敬敬地呈在了吴曦案前。吴晲垂头肃立,静听吴曦吩咐。自从徐景望入驻利州,吴晲便接过了情报工作。为了能在王兄面前多挣点表现,这段时间他干得十分卖力。杨巨源一个小小的监仓,仅仅两次出入长史府,就被他拿到吴曦这里邀功来了。
杨巨源这人本王知道!吴曦颇有些不以为然,这人没有什么功业,只不过喜欢交友骑射而已,他还入不了本王的法眼!
可是他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进入安丙府上呢?吴晲抬眼问。
安丙当转运使时,亲自前往合江仓提取过军械。杨巨源既然喜欢交友,像安丙这样的人,岂有不结交的道理?安丙崴伤了脚,他去看望,在情在理。吴曦说。
没错!吴晲点点头,却又摇摇头说,可是,他离开长史府后,为什么不径直返回合江,却跑去七方关呢?最不可理解的,是他从七方关返回时,干嘛要再次进入长史府?
很简单!吴曦不以为然地说,杨巨源喜欢交友骑射,仰慕英雄,他去七方关,料必是结识刚打了胜仗的李好义去的。返回时再去长史府,想必忘了什么事。
这——吴晲见自己弄来的情报在吴曦眼中毫无价值,感觉一阵脸热,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吴晲啊,吴曦见吴晲一脸尴尬,一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手拿着情报说,你弄来的这个情报不是没有价值,而是它的价值不在杨巨源身上。
什、什么意思?吴晲不解地问。
吴曦说:杨巨源有没有问题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你这个情报不是从安丙身边的细作那里传过来,而是从外围监视点传过来的!
吴晲显然还是不明白,满头雾水一脸茫然地看着吴曦,眼巴巴地希望他能说得更明白些。
这么跟你说吧。吴曦见吴晲还不明白,拿出少有的耐心来,解释说,杨巨源两次出入长史府,为什么来,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作为细作,那个人为什么没有情报传过来?是确实没有什么有价值的情报?还是她已经被安丙收买?又或者是已经被安丙识破,使得她没机会获得有价值的情报?这才是它的价值,知道嘛?吴曦再次扬了扬手中的情报,然后塞进了吴晲的手里。
吴晲看着手中的情报,忽然想起似的说:臣弟日前听人说,徐景望在利州杀了一个人。那人女扮男装,潜入徐府,打算悄悄带走他的两个家奴。那人除去女装后,竟和他派往安丙身边的细作张素芳长得一模一样,可就是死活不承认她就是张素芳。徐景望一怒之下,就把那人给杀了。王兄,你说说,是不是那个细作张素芳已经被徐景望给杀了呢?
怎么会有这种事?吴曦呆了呆,那人想要带走的家奴,是不是细作的父母?
王兄英明!吴晲恭维说,正如王兄所说,那人就是要带走那个细作的父母。徐景望因为事涉机密,所以才草率杀了那人。
那个笨蛋!吴曦“啪”地一掌拍在案上,显然生了气。
王兄,如果徐景望杀的真是那个细作张素芳,是不是说明张素芳已经被安丙收买,并试图救出她的父母?吴晲问。
不能排除这种可能!吴曦皱眉说,吴晲,你赶紧给本王查查,徐景望那个笨蛋杀掉的,到底是不是那个细作。
吴晲点点头,便欲离开去安排,却被吴曦叫住了:不要派别人去,你自己去,免得安丙生疑。
我自己去?吴晲颇有些不解,面带难色。
你带着弟妹去买点补品,替本王到长史府去看看安丙和他的小妾,问问伤情,探探何时可上朝,不是天经地义吗?吴曦点拨说。
谢谢王兄!臣弟知道该怎么做了!吴晲笑了。
吴晲带着礼品和夫人来到长史府时,安丙正在内室里和张群芳喝茶闲聊。
张群芳嗔怪安丙不让她随安焕一同前往利州,以后安焕到利州的进展如何都没一个人往来传递消息。安丙则说你一同前往肯定坏事,吴曦随便派个人来慰问老爷的脚伤,提出要看看你,就立马露陷。二人正争执不休,安西岳跑了进来,说吴晲偕夫人来访。安丙听得吴晲的名字,便高兴起来,说,怎样?说来就来了。他让安西岳先把吴晲和夫人迎进客厅,自己随后就到。
瞧把你高兴的!吴晲是谁?他来干什么?还带着夫人,什么意思?张群芳见安丙愉快地穿戴衣帽,冷笑问。
告诉你吧,吴晲是吴曦的堂弟,更是他的死忠分子。他今天到我们府上来,名为探视伤情,实则是催老爷上朝。老爷正想早些上朝却找不到好的借口呢,不想他就来了。至于他带着夫人来嘛,我想也许他们已经得知徐景望把你姐杀掉的事了,可能是不能确定杀掉的到底是你还是你姐,因此前来探望端的。
那我们该怎么办?
不怎么办!你姐还在,因为你就是你姐,是我安丙的小妾,怕啥?
鬼才是你的小妾!张群芳羞红了脸,呸了一口,嗔道,我担心的是吴晲夫人要是想见我的话,我该怎么办?
她肯定是要见你的,不然就不来了。不过没啥可担心的,你只需记住你的身份就是你姐,是我安某人的妾,同时也是徐景望派来的细作就行了。按这个双重身份说话办事,谅他们也看不出破绽来!
张群芳点点头,又问:要我跟你一起到客厅替你接待吴晲夫人吗?
安丙摇摇头说:不用!老安家规矩,内人不得在外人面前抛头露面。如果吴晲夫人要见你,我自会让丫鬟带她进来。
那你快出去吧,免得姓吴的猜疑!张群芳细心地帮安丙端正了一下帽子,整理了一下衣领,然后叫过丫鬟紫竹吩咐说,紫竹,搀扶老爷去客厅!
紫竹应声过来,扶住安丙的胳膊。安丙在紫竹的搀扶下,一步一瘸地走了出去。
宾主之间好一阵寒暄,安丙观察够了吴晲夫妻的神色态度,这才让吴晲逮住机会道明来意:下官听说长史大人崴伤了脚,早就想过来看看。可最近事多,好不容易才抽出点时间来,这不就偕贱内过来了。长史大人,伤好些了吗?没什么大碍吧?
安丙笑着说:没啥大碍!从马上摔下来崴伤了脚脖子,承蒙大帅亲点医官疗治,敷了药,好多了!谢谢侍中大人和夫人关心!
吴晲笑着说:长史大人不必客气,这都是应该的。蜀王成天念叨你,迫切想让你早日莅任,我作为蜀王的堂弟,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这不,也想问问长史大人,什么时候可以莅任呢。
安丙皱了皱眉,表示有些为难。吴晲见状,赶紧说:长史大人要是伤还没痊愈,就暂且不急,不急!
安丙苦笑了笑,一咬牙说:侍中大人请转告蜀王,就说安丙不敢耽搁蜀王大业,明天就莅任去!安丙本就要在次日去见进宫朝见吴曦的李好义,正乐得做个姿态。
吴晲被感动了似的说:长史大人急蜀王之所急,想蜀王之所想,带伤莅任,真是让人感佩!那下官回去就跟蜀王言说一声了?
安丙点头说:有劳侍中大人了!
吴晲点了点头,看了看夫人,努了努嘴说:夫人,不是闹着要见一见张夫人吗?
吴晲夫人会意,赶紧接过话去:对对对!听说张夫人生的如花似玉,早就想亲近亲近了。安大人,方便吗?
安丙笑着说:这有什么不方便的?不过,安某家里那位,可没有夫人说的那样好!她再漂亮,终究是个小妾,哪能及得夫人您半分呢!紫竹,去,带吴夫人进内室见夫人去!
吴夫人笑着说安丙真会说话,丫鬟紫竹早应声而出,带已然迫不及待的吴晲夫人进内室去了。
吴晲见这么容易就实现了吴曦交给的任务,不由得意地笑了。吴晲夫人曾在徐景望府中见过张素芳一面,认识张素芳,一见便可分辨。他想。
安丙将吴晲细微的神情变化都收进了眼里,心里了然。他敏感到自己装病不上朝,已经引起吴曦的怀疑。而张素芳被杀,也一定引起了吴曦的猜测。
被蜀王猜忌,可不是闹着玩的,稍有不慎,便可能掉脑袋。自己丢掉小命是小事,坏了朝廷大业是大事。安丙知道,自己必须得尽早莅任,再托病不出,迟早得玩儿完。
吴夫人进内室找张群芳亲近,安丙则和吴晲喝茶闲聊,都是些女人、房子之类男人感兴趣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