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2-25苍梧街的小院

小镇小,却是铁路要塞。当冒着白烟的火车哐吃哐吃穿过原野,驶向小站,有一个人 会挥舞着小旗立正,迎接列车进站。片刻,这人将旗举过头顶又狠狠放下,列车便蹒跚开动,越开越快,越开越远。这人就是大珍爹。 大珍父亲老郑双腿被火车轧断之后,他们把小院的一间闲房赁了出去。恰好高科长调来,便租下了。高科长喜欢院子干净格局雅致,闲下来也不外出,就在小院看看书、喂喂鸟。人们只知道高科长是铁路上的科长。郑瘫子之前也是铁路上的,轧成瘫子之后到邮局门口出摊替人写书信,两只手掌撑着矮凳子一下一下的从苍梧街挪到栖春路的邮局门口,早出晚归的比钟摆还准时。第一个月底,高科长晌午在当院里叫住了大珍,大珍还是个小女孩,高科长手伸进黑蓝布大褂的兜里,掏出了包好的小包,弯下腰递给大珍——是钱钞。高科长腰弯的很深,把挺拔的他弯的跟大珍一样高。那一刻,大珍觉得,她认识高科长很久了。此后高科长便把郑瘫子的抚恤金也一起带过来。才一年时间,大珍就不用高科长弯下腰才能和她说话了,大珍就长到高科长肩头高了。那一天是仲春,一只燕子飞到高科长肩头忽闪翅膀,拉了一泡屎又飞走了。两个人都笑起来。大珍很爱看燕子,它们在,大珍便不寂寞——她爸瘫痪之前她母亲就跟情人跑了。秋天,燕子走了,高科长也搬走了,调到别的路段去调研了。 高科长刚走,老隋来了。连队驻扎了小镇,连长就是老隋。老隋一脸络腮胡子,其实年纪很轻,还没成家,部队是锻炼人,却是和尚窝。隋连长是战斗英雄,到处去做英模报告,他声如洪钟,震得栖春路电影院小礼堂嗡嗡响,底下是黑压压一片脑袋,和眉目模糊的脸。只有一次,他在乌泱泱的人群中看见了一张白净清晰的脸——象一股清新的空气流进心田。他留了个心眼,故意问了一个问题,“谁知道明港镇是哪个县管辖的?”举手回答的人很多,大珍果然也举了手,老隋点了大珍。散会后”郑慧珍“三个字便刻在他心上。 隋连长在苍梧街赢得了不少人心,包括大珍。大珍也是崇拜英雄的,却是女儿对父兄的那种崇拜。第二天晚上老干娘来串门,坐在高科长睡过的床沿,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呼的气呵到她脸上,痒痒的。她都没明白过来。管闲事是苍梧街老干娘的天职。一条街都叫她老干娘,她说成的媒不计其数,经她牵线搭桥出生的孩子都叫她“干娘”。隔了两天她又来串门了,一张口又是隋连长真不一般呐!人家那么大的官,一点架子都没有......隋连长收入恁高,家里啥负担也没得......大珍烦死了,她心里抗拒这个满脸核桃皮的歪嘴老女人——别人三寸舌,她有七寸!跟蛇一样溜光水滑的一条舌头哪容别人置辩?大珍什么也没听进去,她一心想着高科长很大很暖的手,把她的手握在手心里的那种熨贴。高科长吃的也是公家饭,又哪里有架子了?高科长走的急,她给他织得围巾还没织完——一条雪白的围巾。她总在想象挺拔的高科长穿着黑蓝长衫围着雪白围巾的神采。 但是干娘一遍遍来。干娘还陪老隋去邮局门口看郑瘫子写书信,老隋对郑瘫子的毛笔字大赞了一番,让郑瘫子不用再出摊了,以后给连队专职写文书。郑瘫子当晚就发话了——“大珍呀,你也不小了,别住成个大老闺女了。" 大珍嫁给老隋那一天哭到半夜,临出门她还在抬头看屋檐——没人知道她看的是空空的燕子窝。大珍嫁到军营里,心不在焉的,时常抬头看天,仿佛碧透的天上会忽然出现什么。大珍真的是大姑娘了,不久就怀孕了。生小明那天是第二年秋里,高科长一直没回来。那条白围巾织好了,大珍不让老隋碰。老隋不知听谁说了些什么,在产房里提到了老高的名字。他的眼睛时而洞若观火,时而象不知所措的孩子渴望宽慰。最后,老隋就差下跪了,他心神不定,像只老母鸡从产房东头跳到西,又从西跳到东。移植仓皇失措的老鼠爬到他的翻毛皮鞋上,他一脚把它踢死了。大珍冷冷的,似笑非笑。大珍的冷笑把他最后一丝希望击碎了。走的时候,他那张络腮胡子脸青筋直暴:“别想把野种算到我老隋头上!”伺候月子的大珍舅母说:你说呀,说是他的,他就要一句话,你咋不说句话定定他的心?大珍气得脸通红,咬着牙就是一句话不说。 离婚后,老隋很快又找了一个四川女人,没有大珍五官好看,却更有风味,和那种小镇女人少有的柔软的腰肢。大珍带着小明搬回了小院。郑瘫子早已不出摊了。靠着微薄的抚恤金生活,高科长住过的闲房子又赁给一户湖北来卖热干面的两口子——把高科长留下被褥的被褥盖的油腻腻皱巴巴。大珍觉得自己心里长的草跟老干娘的脸上的皱纹一样茂密了。偶尔,她也会抬头看看屋檐上的燕子,这燕子如今是再也不往人肩头飞了。为了生活她替人家缝补浆洗。大珍的手艺很好,会裁会剪,又勤快,谁来都热情招呼,就是说媒的不让进门。就这样到了大跃进,在公共食堂她听有人议论说高科长犯错误了,回不来了。她去领爹的抚恤金便鼓起勇气问了,铁路上人狐疑地望着她,直说不清楚。她不敢多话,眼泪硬生生咽了回去,咸咸的。 大跃进之后就是饥荒年。小明瘦得跟小猫似的,就是发育不起来。大珍不得不把自己省的口粮给小明,三个人都气息奄奄,小明饿的连走路去学堂的力气也没有,哼哼着问啥时能吃饱饭呢。大珍咬咬牙说,去部队找你爹。谁是我爹?你爹是隋连长。小明便去了。 隋连长住营建里一出独门小院,小明敲门,里面一个女人问”谁——呀?” 声音拖得长长的,又尖利又甜腻。那是小明从未听过的腔调。小明说我找隋连长,女人答隋连长不在家。小明缩在门口,扒着门框边昏睡过去。晚上隋连长回家,脚下绊了一下,一看是个人,吓得直发毛,那年月饿死人是常有的事,部队里却没有,部队里伙食还好。隋连长一摸人还温热,便把小明抱进院。女人扭着腰肢从里屋出来,堵着屋门。隋连长正要发狠心把小明抱出去,小明象小狼崽嗅到了食物的香味醒过来,哑着嗓子叫了一声:“爹!”隋连长心动了一下,抱小明进去了。女人说,啥吃的也没有了!隋连长说,把我的那碗粥端给他。女人每晚都给隋连长留一碗粥,这是雷打不动的,此时只得端出一碗稀得透亮的粥,小明呼噜一声就吞下了肚。隋连长喜欢上了小明。女人奚落隋连长养别人的野孩子比自己孩子还亲。随连长嘿嘿笑着,说,早不对(咱部队)有吃的,就是老百姓的孩子,找来了该帮也帮,也没亏待你们娘俩嘛。络腮胡子一抖一抖,里面有些银丝耀人眼。小明便在隋连长家住下了。隋连长给部队又多申请了一份伙食。渐渐地小明的肚子圆了,人也长高了。隋连长自己也有一个儿子,叫小亮,是他亲生的。看着小亮在他怀里撒娇,小明心里也莫名的伤感。他想妈了。四川女人从来不理他,也不给他开门,还让小亮疏远他不给他开门。他只能回回等隋连长训练回来开门才能进屋。终于他再也忍不下去了,一口气跑回苍梧街。家里门板也病恹恹似的歪了半扇,他母亲正在哭他姥爷——郑瘫子饿死了。他一把抱住大珍的腰:‘’妈,要死我们死在一起!” 又见隋连长是形势好转后。形势好转了,隋连长却出事了。他被一个四川男人砍伤了。大珍胃病住院,隋连长也住院。医院过道闹哄哄,你来我往的兵来看他,脚步声、他们的带着哭腔的说话声,以及争吵。大珍上厕所,向外科病房望了望,只见一群人围着一张病床,急吼吼的,镇医院没血库,护士长安排他们个个轮着去查验血型,她一直站在门外,看着总算有个兵跟隋连长血型对上了,放下心来。过了两天隋连长醒了,四川女人正跪在隋连长病床前,隋连长吼得象头发疯的狮子:“李金香,我绝不会撤诉,休想!这是怎么灰事到底是怎么回肆?你说你之前没跟人好过!你说只给我生我的孩子!我说着怎么他一点也不像我......你——给——我——滚——"一脚把四川女人踢出病房,病房门砰的关上了。里面传出痛苦的喊声:“老天呐!我老隋活该断子绝孙嘛? ”大珍出院那天,没见到隋连长。医生说转院了。他外伤还没好透,又查出了再生障碍性贫血。医生说,最新的治法要做骨髓移植。只有到省医院才能做,还要等配型合适的骨髓。医生说完摇摇头,宽大的眼眼镜差点晃下来。 大珍对小明说,你去,去省医院救你爹。小明去了,坐在火车上摇晃了大半天,晚上睡在车站候车厅的凳子上,腰咯的生疼。第二天一早四处向人打听,终于找到了省人民医院,小明掏出大珍写的隋连长的名字和部队番号,一个接待的护士便指给他一个方向。隋连长瘦的吓人,络腮胡子刮干净了,脸白如纸,小明简直不敢认。倒是隋连长先叫了一声小明。小明喊爹!隋连长问你来干什么?我娘要我来救你。小明说着就大喊着要找医生,听说了情况,医生和护士如获至宝,紧急安排带小明去做配型,结果是合适的。 隋连长得知配型结果象被雷击中了。 出院后的隋连长第一件事就是离婚。可惜四川女人带着小亮已经先走一步了,家里值钱东西也不见了。他找到苍梧街的大珍家小院,隔着十几年的时光,还是旧日模样,他却不敢迈进去了。光阴荏苒,他禁不住泪水冲上了头顶。他在大珍的门口长跪不起。大珍白发苍苍,过了粮食关她就老了,眼角额头的皱纹象杂草一样茂密。开了门见是隋连长她还是不理不睬,还是冷冷的,似笑非笑。逼急了,大珍说,我心里没有你的位置!我心里只有一个人。 老隋问,你还在等他?大珍点头。 老隋走了。 第二天又来了,说,我陪你一起等吧! 大珍背过身子要进屋。小明在身后叫了一声:妈!大珍打了个寒噤,回过身,一脸泪水。 老隋一个大步起身搂住她,他们的眼泪流到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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