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大厦随着时光的推移,鳞次栉比地伫立在这片悠远的土地之上。弥久的百鬼传说故事渐渐只传颂言于老者与稚童之间。亦有信奉之人,但越发虔诚而秉心相对之人却越发只剩少数。
古旧的神社虽有代代传承而下,香火之源远远不剩动乱的时代。甚至有香火本就稀少的神社已然失去了址邸。
车水马龙之间,都市繁华夜景之下的暗处,仍有不息的故事伴生着这些不为人知的物什。
所谓渐渐隐匿去的怪谈之论,应当唏嘘么?该是坦然自若或是心怀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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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我好害怕啊,那里有…有有…奇怪的东西啊…妖怪啊…呜呜…呜…怎么好像不见了……”
“傻孩子不哭啊,不哭。世界上没有那种东西的哦,乖啊。”
身形高挑的女孩单手理了理运动帽置若未闻的和正安慰着孩童的母亲淡淡擦身而过,似不经意的侧眼一瞥匆匆略过了啜泣渐息的孩童。
曦已经不记得了,她是第几次徘徊来到这座城市,也不记得了这是她换过的第几个名字、第几个身份。
生老病死,人世循环,世事常态,却永远不会属于她。她不会老,也不是那么短暂的寿命。不改的容颜与姿态,却因此不容许她在任何一处地方停留过久,也不容许与何人结下多么深刻的羁绊。
她是妖,显出真实后仍会令大部分渐渐遗忘的人们依旧畏惧的存在,毋庸置疑,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姓氏在世间流转间换过很多很多,却始终不愿意改换掉自己的名字,原因不过,也是期待着,有着那么一个人,哪怕是极其的短暂,能够记住这个在人世中唯一属于她真实的存在。
她唤名为曦,意指着初升之日,万物起始的初熹之光。
“曦姐姐,曦姐姐……放我出来啦…我感觉到她们走远了啊。”微弱的声音由掩盖着的帽下传出。
曦抬手翻拿下了运动帽子。哭笑不得地指尖轻轻摆弄了下见到自己开始了装死模式挺着圆鼓鼓肚子的小家伙。
“阿七,我说过很多次了啊,化形的时候要尽量避开人群啊。”
“我我我,没想到,我这么低的修为还会被人看到嘛…而且,有什么关系嘛,我可只是风狸耶。人类还没果子对我有吸引力呢,哼。再说,也都是坏蛋人类才会……”
指尖轻轻抚过还尚幼年小家伙青杂的发毛,稍以妖力滋补了一下被自己强制打断了化形带来的损伤,也阻止了将脱口的言语。
风狸无害天性温和,于人于妖,却皆是延年滋补之物,故而现世也…实为罕见。
“那个孩子啊……大概以后会灵力出色的人类呢,现在还是隐隐约约能发现些什么不同吧。”
“哼,人类都没有几个好东西。不提不提,曦姐姐曦姐姐你这次会在这里多久啊,你好久没来和阿七玩啦!”
“这次,大概会久一点吧。带着你可以,不过,阿七不许给我惹麻烦噢。”
“是是是,最喜欢曦姐姐啦!”
动乱的平安时代以及战国皆已过去。世道平稳,妖着实好斗,也不至无理。修为过千年的妖大多自恃高傲,不愿与人类为伍,树以结界与人类相隔绝而活。亦有小辈喜好人间百态,便化以人形活于人世中,学习模仿着人类的喜好穿着打扮,甚至是生老病死,不动声色再次回归。亦有散落于街头巷尾的小妖,妖力薄弱的尚连化形都为掌握,也为人类不可见。
芸芸妖辈之中,曦其实只算得上是小辈中稍微年长一些的存在。却也有所不同,她生活在妖类中长大,受妖的习性影响,却也非完全的人类。
其母为数千年修为的白羽九尾妖狐,而其父,仅仅一介衣衫褴褛的普通人类。
其为,半妖。不隶属于人类,也不全然属于妖类。因此不善化形,活于人世而不能就处于一处。
人类是什么呢?真是奇怪的存在啊。
父亲的印象在悠长的岁月中被模糊的只剩下淡淡的影像。曦还记得她不止一次问过自己的母亲,为什么呢到底是为什么呢,会嫁予一个人类甚至将她作为子嗣降生下来。
明明那么强大而美丽的母亲,那么多各种更好可能的结果,为什么会选择了人类呢,没有力量,没有多出色,那么短暂的生命,那么脆弱的存在。
那是第一次她从母亲身上接触到了一个全新的字眼。
爱。
大概是在人类的身上学会了这个吧。
有些难以理解。偶或闲时,听及其他自人世归来长辈的话,也时不时有听到这个字眼的出现。
那到底什么呢?
那么阿曦就自己去看吧,自己去感受吧。她的母亲如是说着,并助以化形为人类模样将她送至人世,也是她在这个世界的开始。
“曦姐姐曦姐姐!!发什么呆呢,我在和你说话呢!”
“抱歉啊,小七,我走神了。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些无关的事情啊,小七很讨厌人类么?” “…我…我自然讨厌他们了,上次也是曦姐姐你救了我我才没有被坏人抓走…嗯…虽然他们里面也有好人就是了…”
“这样么。”
晚霞似锦,低掠的乌鸦群少有几只地停落于人间屋檐之上,微淡的余晖血染晕化了半个天际,逢魔时刻。
所已经快并不相信异类所存的人类,却已经相信着自古而留下的怪谈之论。真是自相矛盾啊,这样的生物。明明很脆弱,很弱小,却也能爆发巨大而惊人的力量。有过去普通注定掩于尘世的人,也有着卓卓耀眼的存在。
柔软复杂却也十分强大。
微妙的,非常坚毅地活着,以自身最适合的方式。
若干前年遇到的那个少年,亦也是这般吧。
“先回去吧,阿七,我给你讲个这些年我遇到的故事。”
“欸,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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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本漱也。
并不算久远也并不算最近的名字。
现世中亦生活中捕猎妖怪而生的阴阳师,他们亦如常人生活着,不露声色。他们非残暴也非良善。
对于曦那也是第一次遭遇那般之事,不甚防备间被术法恶伤,也是第一次人间中如此之大的负伤。仓皇逃措,知晓捕猎妖物之事,却从未料想真正会出现到自己身上。
相克力量的导致的创伤,半妖而又被禁锢而去的大半力量,勉强脱险之后也无法顾及到任何暴露身份的可能,尽可能远离了繁华灯红酒绿的市中心,恍惚间那般失去了意识。
怀抱着几分不甘的昏睡过去。
身上的疼痛与心下的不解还有满腔的愤懑终究是那个依旧无解的问题,为什么?并未有过恶意,为何却以如此相报。
曦一直觉得若不是藏本漱也,于那之后,无论何种模样,或许她都不能再以如此平和的态度面对人类。
“你醒了么?”
很干净男孩子的音色。那是视线还未清晰辨明眼前景致之前就入耳的第一印象。让人感到舒心的温柔的问候。
“你是谁?”极快地恢复了所有神游与松懈的心神,撑着半虚弱的身子做起,比任何人都清楚现在的模样,半妖瑕疵的模样,掩藏不住的兽耳双手和独属九尾狐狸的尾巴。格格不入的突兀模样。
“啊,那个,不用这样戒备我的,这位妖怪小姐?我没有恶意。你伤的很重还是不要乱动用能力的好啊。何况,你硬要和我动手,虽然不及伤害到你那位除妖师的厉害,这个模样的你对上我也还是没有胜率的。”
少年不为任何防备动作而慌张,不紧不慢的为曦沏了杯茶水,笑意浅浅,一身极其随意的居家和服,不带任何恶意。
“先自我介绍一下吧,这里藏本漱也,这里是我家的神社,所以不会有人打扰的,妖怪小姐可以安心养伤,还有我为之前那个打伤小姐的同行道歉。”
不带恶意,不抱坏心,恭恭敬敬,曦无法挑出任何毛病,“曦…,我的名字。”但却也不愿放下所有防范。无论真假,这个模样,谁又清楚呢。
戒心和防备总是在相处中一点点消磨而光,何况确实并无恶意。
曦其实也是很清楚的,藤本漱也并不是她所不满的那种人类。她所缺乏着对人性的认识,但不会忘记,她的身上确确实实流淌着人类的血液。
藤本漱也,不属于她曾接触过所有人的任何一种。是人类,拥有灵力的人类。不仅仅是初遇所接触到的温和,体贴,还有点傻子的善良观还有点蠢,但也并不是完全的滥好心。
“为什么会救我?”
“你倒下的那个树林隶属于我家的神社范围而已。”
“我可是妖怪哦?那个模样看起来并不是多和善吧。”
“嗯…或许吧,可我更知道像你这般能有化形能力的妖怪,若有意伤害,大抵便不会有这样的伤势了吧。大家会下意识畏惧更强大的生存于未知的存在,……,所以……我只是那样觉得,该说抱歉的是我吧……”
“滥好人什么,你又不是打伤我的那个老头子。藤本……你就不畏惧么?”
“……怎么说呢,这个问题,当时自然是害怕的,可是觉得妖怪小姐不会是多坏心那样?现在看来,我没有猜错呢,你说呢,曦?”
“嗤……”
藤本漱也不过一个拥有着除妖能力的尚在读书的少年,硬要有什么特别的,大抵是父母早逝的他也过早接替了神社的打理。
不知道怎么去完全的形容这个家伙。妖怪的自愈能力很出色,曦情不自禁地没有选择离去,呆在这个人烟稀少的神社。闲余间帮助这神社的打理,倒也相问无扰。从藤本到漱也的称呼,也是她无言的认可。
漱也,你到底是怎么看待妖怪呢。
害怕,畏惧,但我充满了好奇,像接触到新事物的欣喜吧。
好奇心会害死猫的。
我知道,所以也只是好奇啊。能遇到曦,真是我的幸运呢。
……奇怪的家伙,我要走了,大概不会回来了,这座城市。
嗯,……我知道迟早有这天的,走好。
好。
很奇怪的心情。
没有再见,也没有再也不见的离别。
曦最终选择了离去,选择了离开了这个城市去更多的地方看看。
人类逃不脱生死病苦的循环。
藤本漱也,这个名字在心头转过很多次,很多年。
说好的不会再回,最终还是选择了回去。但也终究没有见到老去的那个少年。
一个与他形貌相仿的少年递过了已有些破败模样的信笺。“家父当年病重之时说过,若干年后若有一年轻唤名为曦的女子来到,一定要将这个转交到她手中。”
片刻间的迷惘和恍惚。难控地带上几分颤抖接过了桐木刻制的信笺。
阿曦:
你看到这样东西之时,大概我也已不在了吧。我知道的,阿曦和普通的妖怪不同,但若你不愿说,我自不会问。其实很多很多的话,想和你说,落笔将至的交代,却和面对你一样说不出口。你说过几次,我这样真是矫情死了,我现在也这般觉得了。你似乎一直迷茫着所谓的人类,其实,为何迷茫呢,你看呐,明明人类也是一样迷茫者妖类的,不是么?
其实,很想任性,也很想不懂事的。
比如,你走的那刻,我想说的不是走好,是留下来吧。可想到,若干年后老去风烛残年的我,还是任你去体悟更多的好吧。
扯远了啊,总之,望君终安。若有幸,生而为妖,在与你相识该多好。
藤本漱也
不算多长的一段话语,曦看着走神了很久很久。
“長安いたし”夹杂着信纸之中的是一签桐木刻制的符文,短短一言。
曦握紧了那一符,没有泪水也没有笑颜。安安静静与那个年少的少年道别,转身离去。这次,大概是真正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也知道的,有些事情,不说,也都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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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呢,曦姐姐,那个救了你的人类怎么样了?”
“他啊,和普通的人类一样啊,娶妻生子然后经历生老就不在了啊。”
“欸,这样啊,还算那个家伙好心。不过…就再也见不到了啊?”
“大概吧。”
曦笑着揉了揉阿七的小脑袋,前进的步伐却很轻快。
遇到不遇到,也并不是多重要啊,因为,也已经相遇了啊。
倒也真是巧合。
只是无论何种身份,他也都会有他独属的人生的吧。那么纯粹的灵魂,在哪都能放光啊。
下一次要不要再见,也是缘分了吧。
妖是人所认为的怪谈之论,谓以妄词描述。那么人何尝又不是妖怪的怪谈之论呢,复杂而难懂,这从非单方之缘由。
要去学习的东西,还很多,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