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棚

        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产队有专门的饲养室,十几二十头牲口一拉一溜儿,并列两排。有马、驴、骡子,还有慢吞吞的老黄牛,牲口槽也是相连的,那时年龄小,牲口比我都高,它们鼓着又圆又大的黑眼睛,温柔地看着我,上下唇不停地磨合,香甜地进食。咀嚼草料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很有韵味儿,此起彼伏地充斥着泛着牲口粪味儿草料味儿的偌大的饲养室里……

        后来联产承包责任制开始,那些集体的牲口都抓阄低价卖给了农户,牲口们不再“聚族而居”,而是被牵到了各个农户家里,它们都有了自己单独的“住所”——牲口屋。

        我家没有分到队里的牲口,钱又少,于是父亲就到北乡滑县我四姑那里低价买了一头又矮又瘦的黄牛,于是,这头脏兮兮散发着异味儿的黄牛就入住进了我家的牲口屋——应该是“牛棚”。

      这是一间“小爬爬屋”,所谓“爬爬屋”,就是紧挨着正房搭建的简易房,这样省去了一面墙,一般顺势渐低,到最矮处仅容一个成年人弯腰屈膝方能勉强通过,那样式,就像现代高楼顶层的阁楼。

      我家的牛棚被半堵土坯墙隔成两小间,靠门右侧是牲口休息进食的地方,深埋的木桩,一段缰绳,一副石槽,拴住了黄牛的身和心;后面一小间是盛草料的仓库。印象深刻的是冬季的牲口屋,一盏煤油灯忽闪着微弱的光,黄牛咕歪咕歪地咀嚼着草料,它好像成夜成夜地进食,一刻也没有停息的样子,圆圆的大眼睛在灯光下反射着温润的光;父亲好像从来都没睡过,他要定时用长把儿笊篱捞出滤干净的麦糠,倒进石槽里,拌上麸皮,搅拌匀了,黄牛已经迫不及待地把头埋进槽里,吭哧吭哧地欢快地吃起来。

      俗话说,“马无夜草不肥”,牛也是这样,记忆中,冬天的夜里,牲口屋闪烁的微弱灯光就没灭过,父亲每天都要不厌其烦给牲口添草料,夜里要起来几次,后来,父亲干脆在牛棚松软的干草上打了个地铺,这下好了,省去了半夜起来受寒之苦。现在想来,在散发着牲口粪尿骚臭味儿的不大的空间里睡觉,该是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可是父亲似乎习惯了,后半夜照样能蜷缩在干燥暖和的草料里香甜地打鼾。

        我也有许多次进牲口屋老黄牛,在屋外的水缸里,把麦糠淘净,用笊篱捞上来倒进石槽里,老黄牛迫不及待地把嘴伸进槽里,也许它发现了什么,抬起头向我不满地打着响鼻,我笑了,从槽头上挂着的笆斗里抓几把麸皮撒到草料上,老黄牛嘴馋的得很,跟着我的手抢麸皮吃,我轻拍它一下脸,这家伙不高兴了,仰脸“哞”的一声向我打一大喷嚏,弄了我一脸腥热的液体……

      听父亲说,老黄牛是站着睡觉的,我不信,父亲笑着说:“你可以自己看看么……”。那一个夜半,牲口屋的灯也熄了,父亲一长一短的鼾声和着院子里蟋蟀的低鸣,更显出夜的静谧,我打着手电,蹑手蹑脚走向牲口屋,我想证实老黄牛是不是站着睡觉,小屋里很黑,没有老黄牛的呼吸声!在手电的照射下,老黄牛一动不动静静地站立着,两只眼睛,溜圆溜圆地睁着,在手电的照射下,一眨不眨,就像一尊雕刻……牲口真的是站着睡觉哩!

        这头老黄牛给我家掏了大力了,麦秋收获季节,是老黄牛最忙最累的时候,拉着小山似装满庄稼的车子,老黄牛一趟趟在田地和麦场间忙碌,它天生走不快,但还得用汗水一步步量完要走的路;秋庄稼收完了,该忙着耕地了,一大早,天也有些凉了,父亲须穿了夹衣,扛着耕犁,赶着老牛下地,“吱吱扭扭”欢快的犁铧声里,黑黝黝的肥沃泥土被反转过来,再看老牛,犁套在它瘦骨嶙峋的身上紧绷着,大口喘着粗气,它身体拼命前倾,四蹄坚定有力的丈量着脚下湿润的泥土,很快,汗水就从皮毛间渗出,形成湿黑的一片片……

      农闲时节,在暖暖的冬日里,老黄牛慵懒地卧在阳光下,一遍遍慢条斯理地咀嚼回忆着昨天的苦与甜……

      十多年里,我家简陋的牛棚里先后住过两头牛,牲口不是人,不能选择也无力选择自己的生命方向和生活质量,它们注定从青壮年开始,住着糟的,吃着坏的,要为主人打场、犁地、拉车,做着最辛苦最掏力的活儿,等老到干不动了,又会被主人绝情而无奈地卖到屠宰场。每次衰老的牲口被人牵走,我们全家人都会难过几天,母亲更是泪水涟涟……

        后来,我家的牛棚又住人了。

        随着拖拉机、农用三轮走进普通农家,牲口逐渐淡出了农业历史舞台,我家的牲口屋闲置下来,成了一道可有可无的荒凉的风景,不管你注意与否,它就那样默默地存在着。

        那年的牛棚,住进了一个山东的打坯汉子。

        农村人永远那么忙碌和劳累。 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前,农家盖房材料大部分是自备的,特别是砌墙的砖,都是自己用土窑烧制,这可不是一个简单的过程,不但费时、费事、更是费力。特别是打坯,更是一般人难以承受的苦役,于是,许多吃苦耐劳的山东人纷纷过河,拼死拼活地挣个苦力钱。

        父亲把我家请的打坯人安排到了那间废弃的牲口屋,父亲及早就挖地一尺,清理了牲口铺里所有的粪草,并填上了干净的新土,撒了消毒水,屋里墙面重新粉刷。我们请的打坯师傅名叫“小学”,命苦,是个孤儿,憨憨的,三十来岁,高高大大,特别壮实。小学不讲饭食质量,只要能吃饱就行,记得第一顿饭没来得及准备下饭菜,小学馒头蘸着酱豆依然吃得津津有味,那时农村物资匮乏,交通不便,母亲就在厨房火炕上长一盆绿豆芽菜,每天早上撮出一些炒着吃,小学吃饭很有礼貌: 主人不上桌他不下筷儿;筷子只夹朝向他的那一边,吃着吃着,就出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靠向他那边碗里的菜会“塌陷”,会出现一个空洞……

        小学果然能干!也不惜力,打的土坯瓷实周正,这样烧出的砖才结实耐用。一个早晨,我起了床,看见小学正坐在门口大口大口地吃馍,我以为他早上没去上工,一问才知道,他天不明就去干活了,“趁着凉快多干会儿,晌午太热……”。小学憨笑着解释,仔细看,他裤脚上果然沾了许多泥巴…..

          每天晚饭菜上桌多时,都没了热气了,小学才拖着疲惫的身子从窑厂归来,沉重的坯斗有节奏地磕着地面的“当当”声由远及近——小学下晌了!这时外面已然是满天星斗……

        父亲对小学很满意,晚饭后在小学下榻的爬爬屋里,两个汉子会蹲在地铺上抽烟、唠嗑;更多的时候是小学一个人牛一般疲惫地卧在小屋里,油灯依然挂在窗棂的老位置,有时,无意中经过小屋门口,那飘忽不定的微弱灯火,竟会让我灵光一闪,现实与记忆重合,我忽然想起了这里曾经生活过的、无声无息地给我们出力流汗,曾经是我们家庭一成员的实实在在的生命……

        时光荏苒,转眼间许多年过去了,那间牛棚早已被拆除,原来的位置盖上了新的大瓦房,时代在进步,农村生活条件改善了,刀耕火种、打坯烧窑,已成为遥远的过去,但我永远忘不了那可爱的,散发着亲切气息的,更忘不了屋里生活过的生命,忘不了那些处在生活的最底层,承载着生命之重、之苦,却任劳任怨、不叹息、不抱屈,默默为他人付出的人,和动物。

                                        2018.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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