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文解字里,“家”就是盖间瓦屋在里面养猪,猪就是财富,一个象形文字诠释出了家庭经济生活的根本意义。对于经历一生磨难的母亲来说,老屋夹在密不透风的左邻右舍间,鸡都喂养不了,这样的老屋有什么值得让人怀念的呢?
我想起那些一同在老屋里居住过的动物来。
我开始长记忆是从发生在老屋的一场大火开始的。那一年我三岁,说话有些口齿不清,姐姐们常常笑话我把“忽然”说成“湖南”,也分不清菠菜和苋菜究竟哪是哪。
应该是秋季,我的记忆却总似在夏天,大约是那场大火产生了热的缘故。早晨,队里的人刚刚上工,父亲在帮我盛饭,从房间来传来细微的“趴趴”声,我好奇地扶着门樯往里一看,床上已是熊熊大火,火势正顺着蚊帐往上蹿,屋顶上盖的是布瓦和油毛毡。我不慌张,只赶紧跑去告诉父亲,父亲听不懂我在说什么,我急急拉起他的衣角让他自己看。
听说失火了,生产队便放了工,看着人们陆陆续续回来,我去村头望母亲。我清楚地记着她担着畚箕,慈笑着叫着我的乳名问:“幺,听说我们塆子里失火了,你知道是哪家么?”
看着毫不知情的母亲,我第一次体会到回话的艰难。当我吞吞吐吐说出不幸正是我们家的时候,母亲一下子仰面朝后倒去。
这段记忆本是前后连贯,却因我的幼小决裂成两段碎片。命运在我不谙世事的时候,就用一副假装不经意的嘴脸谋刻进我的脑海,只怕到老都不会忘记。
大火把一切家当化为灰烬,家道自此陷入贫困。失火的原因,母亲怀疑是父亲抽烟落下了烟头,也怀疑是有人故意纵火,但都没有证据。有一位遭遇过同样经历的人问母亲失火前有没有看见一团火球落进屋子,母亲连连肯定。某天我看电视《走近科学》,关于球状闪电,它从天而降,穿墙过壁,可以立即消失,也可能隐匿数日爆发。
命运就是命运,由不得你不信。
命运再怎么舛折,人也不能选择放弃生活。
我们对生活在老屋的一切家禽家畜充满感激。
温情的猪
那时的农民,一年里最大的经济来源,除了种粮就是喂猪。
老屋里喂养的那头猪,起先关在猪圈里,有一天下大雨,听到猪圈传来“轰”地一声,母亲连忙去看,猪圈的土墙倒了半边,猪已经敏捷地跳到了圈外。
此后很长一段日子,猪圈都没有维修。母亲用绳子套着猪脖子,栓在天井旁的廊檐下。于是除了猫狗,我又多了一个伙伴。我给它扎辫子,挠肚皮,一挠肚皮,它便哼哼着顺势躺下,我也跟着想舒服地躺下。
而母亲对它的念想,则在食草上。母亲忙,我们小,打猪食是一个问题。母亲上工回来,趁着天麻麻黒,解开它的绳索,张开手臂轻轻吆赶两下,猪立即心领神会地跑向秧田。母亲择菜做饭洗衣,一切忙活消停,站在田埂边捡起两块土坷垃,朝禾田中间扔过去,压着嗓子唤两声“啰啰”,猪已经在秧田里拱着嘴巴吃饱了杂草,只等母亲这一个暗号就原路返回。
年底的时候,母亲和父亲决定卖了它,他们商量着是卖任务还是卖议价划算。我很舍不得,母亲也舍不得,她念叨它的好,就象夸一个懂事乖巧的儿女一样。
猪实在是一种聪明温情的动物,在那段贫瘠多难的岁月,带给母亲一丝慰籍。
顽强的鸡
除了那头听话的猪,母亲对一只老母鸡也怀着同样的感情。
那是一只花黄羽毛的抱鸡,尾巴歪向一边。那只抱鸡喂养了很多年,起先尾巴并不歪,在经历了两次大的鸡瘟后,它很顽强地活着,只是整个尾巴歪向了一边。
它性格温良,尽忠尽责。春夏之交时,母亲上好一窝蛋,它伏在鸡窝里,涨红着脸,忍受着鸡游子、炎热和寂寞,不时埋下嘴巴,在两腿间操操这个,理理那个。除了必要的喝水吃食,很少下窝,不象有的抱鸡,耐不住辛苦,上上下下,三心二意,成不了器。
待上三七二十一天,小鸡全部岀壳,它便咳咳咯咯带着一群鹅黄的小鸡仔们在天井和厅堂里蹒跚,再大一些,它带它们到田边草丛中散步。有的抱鸡争强斗勇,打起架来完全不顾小鸡仔,这在它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夜晚来临,它扩张起翅膀,把它的儿女们一个不漏地护在身子底下。母亲吩咐我将箩筐反扣过来,罩住它,压上砖块,防止黄鼠狼偷食。
一个鸡蛋价值六七分钱,平日里,作业本写完了,铅笔没有了,母亲没有现钱给我们,就会让我们揣上一个鸡蛋去供销社换购。家里来了客人,或炒或炖上三个鸡蛋,过年时腌风干鸡,这都是歪尾巴母鸡的功劳。
塆子里,房屋紧挨,许多还是墙脊相共,除了单独的门户,屋前的稻场和屋后的园圃都是相通的,偶有鸡仔进错家门,主人也分不清,于是你剪前趾我剪后趾地做记号。有的鸡一脚伸出来,几个趾头都没有了,你说是你家的,我说是我家的,为此口舌不断。
有天中午,几只鸡耷翅伸腿地在树荫里休憩,我突然对母亲提出要吃鸡,母亲舍不得,又不忍直接拒绝,就忽悠我去抓。她估摸我抓不到,不料我一扑过去就逮到了一只,半大个儿,刚开始换嗓子,哑着声音“哎哟哎哟”地叫不出来。母亲不能说话不算数,但也不帮我,由着我拿了菜刀,学着大人的样子在水缸沿上霍霍劈磨了几下。刀不锋利,鸡脖子很硬,我刺楞刺楞划了几下,血一流出来,把我吓坏了,一下子就放开了。鸡莫名其妙遭此飞来横祸,也吓懵了,脖子上滴着血在面前走来走去,竟不知道逃命。
不知此鸡后来死活。
惭愧。
可怜的牛
在老家,若有人家生了男孩,来客送恭贺的时候,主人便呵呵笑着不以为意地说生了个放牛娃,然喜悦自得之情却是显而易见的。
我们家没有放牛娃,放牛的一般是三姐。我是老幺,很少干活。
有一次天快黒了,三姐还没有回来,母亲便去接应。远远地看见一个小人影儿牵着牛绳过独木桥,人在桥上走,牛在桥下游,母亲见了大惊,又不敢声张,恐吓着孩子反而出事,直到接过牛绳,才落下心来轻声问她怕不怕,回答当然是不怕,要是意识得到自己所处的危险也就不会那样做了。
塆子很大,从最北边到最南边,连连续续差不多要走两里路。老家的土地主要是水田,只有靠近最南边的港边有一大片旱地,分给村民作自留地,港水上涨的时候会淹,靠天收成,人们种下芝麻绿豆等不常管理的农作物。过了港是一片山坡,树林里布满大大小小的坟堆。
那天三姐在干农活,母亲让我去看牛。活儿不重,牛幂在港边一个废弃的窑坡上啃草,我的任务是防止牛从窑顶上的洞口跌落下去。到了窑边一看,那里早已有了好几头牛,都一个模样顶着尖尖的角。我从来没有放过牛,既害怕靠近那些庞然大物,又辨不清哪一头是自家的,扭头就回家做作业去了。
母亲很晚才回来,没有看见牛,只发现我在床上呼呼大睡,急忙叫醒我,顾不上责骂就跟三姐回头去寻找。那个黑漆漆的深夜里,母亲和三姐在一个又一个坟堆间爬摸跌绊,最后终于在一棵小树下发现了不知被哪位好心人拴住的牛。三姐至今讲起来仍然记忆犹新,唉,我真是个小迷糊。
那头牛后来莫名其妙死了,一说是干活伤了力累死的,一说是吃了红花草子胀了气,父亲扳开它的嘴往里灌药汤,最后还是不行。父母亲把它宰割了用板车拉着到各个村子询卖,那时候人们都穷,消不起。一连卖了好几天,也不知母亲逢人流着泪水述说了多少回,才勉勉强强卖得还剩下一条牛腿,母亲怕时间长了会坏掉,只好留给自家吃。那时候都是做早饭的时候一并把中午的准备好,用铁吊锅埋在灶门前的灰火里,中午回来扒开灰火就可以直接开饭。那天不等灰火扒干净,肉香就弥漫出来。那是我生平吃过的最香最美味的牛肉,牛蹄筋在灰火中焖熟煨透,糯糯的,一放上舌尖就化没了。
正是春耕的季节,牛是农民的当家宝。牛没了,别人家都在春播,我们家却在买耕牛,父亲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什么水牛、黄牛、摩拉牛,看牙口,看旋窝,颠来倒去,总不能称心。
小孩子只知道牛肉好吃,哪里体会得到大人的哀愁呢?
不速之客:蛇
除了那些家禽家畜,老屋还会不时出现一些不速之客,就是蛇。
门轴后面的墙洞里常常有麻雀飞进飞出,儿时的我们充满好奇,却不敢去掏,怕掏出追吃鸟蛋的蛇来。
蛇看起来没有脚,游走起来却飞快。
有一天母亲一边做针线一边和我们闲话,一抬头看见墙角边有一条水蛇,母亲顺手操起一把扫帚捕过去,没压住,蛇挣脱出来,加速往上逃窜,匍挂在墙壁中间不动了。母亲急了,看见屋角竖着一杆钎担,举着钎担去打,依然够不着。同村里一个路过的男人听见叫唤,不慌不忙地走进来,很有经验地去厨房取了一个草把,放在下面拿火柴一烧,蛇啪地一下就掉下来了,被那人轻轻松松拎了出去。
水蛇不碍事,要是换做其它有毒的蛇就危险了。
那时候农村还没有通电,夏天一到傍晚,家家户户都会把饭桌抬到外面的稻场上去吃。抬饭桌的时候,天色还亮堂着,一碗饭落肚,夜色开始朦胧,屋子里的光线比外面暗得更快一些。
那天我吃得快,放下碗筷就进屋找蒲扇。小孩子走起路来总是连跑带跳,过门槛的时候,突然发现脚下不对劲,隐隐约约感觉卧着一条蛇,于是迈开的脚步变成一跃,回头仔细一看,果然是蛇。
父亲和邻居们听到惊叫声赶过来,拿铁掀撮了出去。蛇犟着脑袋,吐着信子,做出攻击的姿势,父亲打死了它,埋了。那条蛇腹红背黒,挑起来一米来长,有人说是九道箍,也有人说是桑树根,总之是毒蛇。
那次真算是幸运,发现得及时,也没有踩到。传说有男人半夜起来小解,许是尿到了蛇身上,猛不零丁针刺般痛了一下,回到床上躺下,那活儿立马肿了,天不亮就断了气。
惊惧!不说了。
那时候,母亲常常望着门前的马路,希望着说:“会好起来的,你们看,我们的门象正对着路口——有出路呢!”如今我们搬来小城已经有些年头了。邻里之间,数年不打照面,再也不会为鸡毛蒜皮起纠纷。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市场上应有尽有,只是失却了那时的味道。
我们的子辈们,没有闻过混着泥肥的禾苗香,没有喝过丰藏着菱角、鸡头苞的堰塘水,没有吃过柴火炕出来的锅巴饭,乡村对于他们,是完全没有吸引力的陌生。而我们的父辈们,似乎也早已厌倦了镰锄犁耙的劳作。城郊的农家乐餐馆生意每每火爆,大声喧哗的基本是我们这代中年人,只有我们知道呼来喝去内心真正留恋的是什么。在城市里挣钱,到乡村去生活,大概是我们这一代人共同的梦想吧!
我想老屋,想那些在老房子里一起同甘共苦过的家禽家畜们。那些脆弱的,顽强的生命,带给我们坚强和希望的朋友们,在这个瞬息变迁的时代,你们过得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