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抵抗:龙之墓 (47)

19431012日,九州岛,日本

--呜…

--呜…

刺耳的警报打破了大分机场夜间的静谧,同时也深深地撞击着这里的每一个灵魂。

美国陆军航空队的保罗·蒂贝茨上校从睡梦中惊醒。他发现自己还趴在那个小木屋的桌子上。然而,昨晚与他对饮的那位日本海军将领,宇垣缠,却早已消失不见。跑道周围所有的灯都亮了。各种各样的人在跑道上像疯了似的来回奔跑。

靠!蒂贝茨抓起他的军帽,开始向他的艾诺拉·盖伊号跑去。

当他回到自己那架B-17边上的时候,蒂贝茨发现每个机组人员都已到位了。他们正在从窗口向外望着,等待着他们的机长到来。登机舷梯前站着一个传令兵。那传令兵向蒂贝茨敬了一个军礼后,交给他一个文件夹。蒂贝茨迅速浏览一下里面的命令,并在收据上签了自己的名字。那传令兵把文件收据放回公文包,然后骑上摩托车,发动引擎,轰鸣而去。

回到了B-17的驾驶舱里,蒂贝茨在驾驶员座上坐了下来,然后把文件夹交给副驾驶罗伯特·刘易斯,说:“很抱歉我迟到了。”

“一切全看今天了。对吧?”刘易斯答道,丝毫没有提到蒂贝茨的迟到。

“对,鲍勃。”蒂贝茨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然后开始把刚刚收到的任务指令向机组成员通报,“今天就是我们的最后审判日。我们训练了这么久,准备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这一天。我刚刚收到了第35号作战命令。好好干吧!伙计们。”

“是!上校!”

“启动发动机!”蒂贝茨命令道。

在艾诺拉·盖伊号的巨大机翼上,螺旋桨开始旋转,声音越来越大。蒂贝茨打开了驾驶舱边上的一个小窗口,探出头来想让旁观的地勤人员让路。机场里,数以百计的飞机正在准备起飞。周围的声响震耳欲聋。整个场景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忙乱。

突然,他感觉到眼前一闪。

是有人在拍照吗?蒂贝茨有点纳闷,不过他还是友好地挥了挥手。

艾诺拉.盖伊慢慢地向跑道的尽头滑去。蒂贝茨开始抓紧时间向机组成员通报这个秘密行动的细节。除了武器官威廉·帕森斯,其它的机组成员都一直被蒙在鼓里。

“你们都知道,我们携带了一枚很特殊的炸弹。但你们不知道的是我们这架飞机是三只疯牛中的一只。今天早上九点正,我们将准时与其他两只疯牛在汇合点重新编队,和其它的B-17组成三个攻击梯队。目标的坐标还有待确定,投弹时间十一点正。”

“明白!上校!”

“我们必须不惜一切代价让这枚特殊炸弹直接命中目标。我重复,不惜任何价格。现在,大家研究目标草图。”蒂贝茨一边说,刘易斯一边从命令文件夹中拿出一张草图,向机组成员传阅。

艾诺拉·盖伊号已经达到了起飞位置。她后面排着数十架B-17。当蒂贝茨在等航空管制台的起飞许可时,他环顾四周,看到无数的日本地勤人员自发聚集到了跑道的两侧,还在他们的头顶挥舞着一些白色的东西。

那是白毛巾吗?

这是日本人说再见的方式呢?还是说祝你好运的方式?蒂贝茨忘了宇垣缠昨晚或今天早上是怎么给他说的了。

“准许起飞!”他收到了航空管制台的命令。

“准备起飞,航向,汇合点。”蒂贝茨宣布道。

四具怀特R-1820-97‘旋风式’涡轮机械双增压发动机以最大分贝咆哮着。每具引擎输出的一千二百马力汇聚在一起,在跑道上加速着这重达二十五吨的铁鸟。

艾诺拉·盖伊号很快加速到了三百五十公里每小时。正当她即将离开地面时,蒂贝茨无意地从窗口向左下方看去,突然看到了地面上的一个熟悉人影。而这个人影正在准备起飞的日本轰炸机机队中,与人相持不下。

“宇垣将军,我没有收到你驾机出击的命令。”飞行兵曹长远藤明义从一架横须贺D4Y‘彗星’俯冲轰炸机的后座抗议道。

“出来!我命令你出来。”宇垣缠大叫道。

“将军!你知道这架飞机只携带了到达上海的单程燃料,对吧?”

宇垣缠死死地盯着远藤,一言不发。

“将军!你必须留在这里指挥作战。”远藤乞求道,“日本需要你。”

“不,我不会留在这里苟且偷生。”宇垣缠说:“如果我们的攻击失败了,我必须在上海确保我们已经尽了全力!”

“不,我不会离开我的座位!”远藤坚持道。

“下来,不然我杀了你!”宇垣缠拔出了他为切腹携带的短刀,“皇国兴废在此一战。这将是我作为武士的最后一次出击了。出来!”

“请杀了我吧!”远藤快要哭了。

知道威胁不起作用,宇垣缠把短刀插回腰间,然后突然跳进机舱与远藤挤在了一起。

地勤人员看着这一切,都傻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关上舱盖!”宇垣缠大声命令道,“准备起飞!”

五分钟后,这架横须贺D4Y‘彗星’俯冲轰炸机腾空而起。机上载着三名飞行员,而不是标准的两名。在它的后面,更多的日本飞机接连升空。越来越多的地勤人员聚集在跑道两边,挥舞着他们手里的白色擦汗毛巾。

“对不起,抱歉我刚才那样对待你。”宇垣缠突然在驾驶舱内对远藤道歉道,“请帮我拿一下这把短刀。”

宇垣缠把短刀交给了远藤。他腾出手从他深蓝色的制服上撕下了所有的领章。

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远藤看的目瞪口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现在你我都一样了。”宇垣缠向他解释道,“我们都只是天皇的武士。请把短刀还给我。你知道这把刀是谁给我的吗?”

“不知道。将军。”

“是山本五十六大将。我们很快就会见到他了。”

这架飞机在黑暗中不断地继续爬升。此情此境,远藤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开始低声啜泣。

很快,来自第十五轰炸飞行大队的四十八架横须贺D4Y‘彗星’俯冲轰炸机都达到了巡航高度。在他们的机尾后,出现了第一束来自黎明的粉色阳光。在日本西部辽阔的晨曦中,有超过一万架各式飞机开始了他们的不归西征。空中有不同大小型号各异的轰炸机,轻型的,中型的,还有重型的。而护送它们的也是各式各样的战斗机,P-40战鹰,A6M零式,P-38闪电,梅塞施密特Bf-109,数不尽数。

这些来自不同国家的飞行员们早已被告知,如果他们在任务中幸存下来的话,就在中国随便找个地方着陆或迫降。铺天盖地的嗡嗡引擎声中,无线电通信一片沉默,没有任何人说任何话。在这嘈杂的静寂之中,人类所拥有的最后一波打击力量一路向西,飞往他们最终目的地-上海。

19431012日,上海,中国

“疯牛二号已经在路上了。”传杰挂断电话,向上海前线指挥部里的龙甲和其他高级将领们说道,“雨也停了。十一点总攻!”

“比原计划晚一个小时?”李宗仁将军问道。

“逆风。”

“有没有联合舰队的消息?”冈村宁次问道,“日本的战列舰已经和敌人接战了吗?”

“我没有收到这方面的消息。”传杰转向黑鱼,“能再确认一次提奥战列舰的位置吗?”

“二号战列舰今天早上已经回到了上海。来自龙山的三号战列舰即将抵达。提奥确实是咬钩了。”

“我们确实触动了提奥的神经,为人类赢得了一个拼死一搏的机会。”传杰答道,“美国海军的战列舰并没有白白沉没。”

“所有的战列舰都沉没了?”冈村吃了一惊。

“他们没有说得很详细。但绝大多数都牺牲了!”

“来自北平的那艘提奥的战列舰呢?电话里怎么说?”黑鱼问道。

“已经确认撤离了北平。”传杰坚定地说道,“不管四号战列舰有没有到上海,疯牛必须在提奥意识到我们的真正意图前投弹,我们不能给他的太空母舰升空逃离的机会。”

“对!”指挥部里所有的人都表示同意。

“今天是我们的最后审判日。先生们。而我们的明天有可能根本就不会存在。”传杰站起来朝拥挤的指挥部大声地宣布:“把我们所有能动用的一切兵力集中起来,十点三十分正,发动最后的地面总攻击!”

正当各路将领和军官纷纷离开的时候,传杰叫住了一名通讯官,“如果所有的电话线都断了,我们有没有备用的通讯方法来联系重庆?”

“电话线都断了?”这位年轻的通讯官员感到有点困惑,“我们已经准备了两条备用线路,而且所有的接线点都有专人来保证线路的畅通。”

“请问你怎么称呼?少尉。”传杰问道。

“胡烈宿。少校。”

“我俩的姓一样啊。你老家哪里的?”

“江西泰和。小地方。少校。”

“真巧,我还去过。”

“真的吗?”

“是呀。十几年前,我曾特意去快阁诵读了文天祥那首不怎么有名的《囚经泰和仰望快阁感赋》。”

“你连这都知道?”

“我是学考古的嘛。你家离快阁远吗?”

“我家是个没名气的小村,叫夏湖村,不在县城里。”

“福建和江西挨着边。我们也许五百年前是一家呢。对了,胡少尉。假设所有电话线都被破坏了,你会怎么办?”

胡烈宿少尉抓了几下头,说:“我好像在地下室二楼的一个房间看到过一台老式电报机。”

“那电报机还能用吗?”

“我不知道,但我可以去看看。”

“你会用吗?”

“我应该会用。不过我要先弄清楚是什么型号,哪里造的,然后测试一下。”

“不管用什么办法,给我一个能用的备用通讯方法。少尉。”

“是!”

“等一下。”传杰想了几秒钟,然后叫住了正准备离开的黑鱼,说:“你能监管一下全局吗?我觉得有一个备用通信方法很重要。”

他随后转身对胡少尉说:“我突然改变主意了。我跟你一起去。”

五分钟后,胡少尉带着传杰进入了指挥部再下面一层里一间布满尘土的房间。房间中有一张宽大的木桌。木桌上面摆着一台中等手提箱大小的老式电报机。上面盖满了蜘蛛网和灰尘。

“谢天谢地!”传杰顿时感到轻松起来,微笑着说:“这比我想象的要小得多。把它搬到楼上去。试试能不能用。”

“是!少校。”胡少尉走上前,细心地从电报机上抹掉了不少的灰尘,“看!是德国制造的。”

“他们的精密机器可不是盖的。”传杰表示同意,突然问道,“键盘在哪里?就像电报局里的那些机器一样。”

“没有,少校。这种老旧机器本来就没有键盘。它通过莫尔斯电码来传输信息。”

“哦!这我听说过。就是那个嘀,嘀嘀,嘀,对吧?你知道怎么用吗?”

“少校,我受过莫尔斯电码的专业训练。”

“太好了!问题解决了。动手吧。”

传杰和胡少尉一人抓住电报机的一边,试着移动它。然而,这电报机却纹丝不动。

怎么回事?

传杰仔细一看。原来有四颗粗大的螺丝把这机器固定在桌上,而且看起来已经锈死了。

“真该死!”传杰情不自禁地诅咒道,“少尉,弄一些电池来试一下,好吗?如果能用的话,我们再想办法把它弄上去。”

大约十分钟后,胡少尉带回了一个铅酸电池。他很快把电源和电报机连在一起,开始测试。但这电报机没有任何反应,根本无法上电。

胡少尉叼着手电,钻到了木桌的后面,开始查看电报机的背后。

“对不起,少校。”胡少尉抬起头来说道,“我需要些时间。”

“放手去弄吧。需要什么尽管说。”传杰命令道。照理说,他在下令之后就应该回到指挥部。然而,传杰却不知为什么在桌边随便找了把椅子,一屁股坐下来,开始看胡少尉修电报机。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传杰莫名其妙地陷入了深深的冥想之中,既没有看胡烈宿少尉在做什么,也不记得他周围发生了什么。他的思维,他的身体完全地放松了。

19431012日,汇合点,东中国海

“快到汇合点了,上校。我们现在离上海约三百二十公里。”艾诺拉·盖伊号的领航员,绰号‘小荷兰’的西奥多·范柯克汇报道。

“收到,小荷兰。”蒂贝茨回答道,“鲍勃,准备排列攻击编队。”

“收到指令。”飞机的副驾驶罗伯特·刘易斯应声答道,然后接过了这架飞行堡垒的操纵职责。

从日本的三十多个机场起飞的一千五百架B-17重型轰炸机是‘疯牛’行动最重要的打击力量。它大多由那些曾从英国起飞轰炸欧洲大陆工业区的年轻美国飞行员驾驶。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许多给他们护航的战斗机就在短短几个月前曾是他们的死敌,曾想方设法地试图击落他们。

在距海面九千米的高空中,B-17轰炸机开始慢慢地组成了三个攻击编队。每个编队由大约五百架飞行堡垒组成。飞行员中很少有人知道,每个编队里都有一架飞行堡垒携带着人类的最后希望。然而,他们人人都清楚,每个B-17攻击编队将从不同的方向发起进攻。而当B-17在试图达到攻击位置的时候,轻型轰炸机和护航战斗机将首先从低空进攻,尽可能地分散提奥军的注意。

“编队形成,我们现在距上海一百七十六公里。”西奥多在半小时后对蒂贝茨汇报道。

“收到,鲍勃。保持队形。比尔,解除小男孩的保险。”

“收到!”武器官威廉·帕森斯爬进了那狭窄的弹舱,把引信插入了弹体。他开玩笑地汇报道:“我们的小男孩已经热了。”

“好!保持警惕!”蒂贝茨从窗口往外望去。漫天都是B-17,一架又一架,紧密整齐地排列在一起。

在战术层面上,每十二架飞行堡垒构成一个密集方阵。每个方阵中三架居高,三架居中,六架居下。每个层次之间交错排列。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个好主意

蒂贝茨对这种在欧洲战略轰炸中总结出来的所谓‘战斗盒’编队非常了解。这样编队的主要目的是为了集中所有轰炸机上的机炮火力来自卫。但他也有自己的担心。

我们现在面对着一种完全不同的敌人。

突然间,一架小型战机从下面窜入轰炸机编队,几乎撞到了一架B-17。

海盗式战斗机在这里干什么?

蒂贝茨看着它那外形特别的折叠机翼,立马认出了这架F4U海盗式舰载战斗机。

海军航空队怎么了?蒂贝茨暗自揣摩。

“有人在公开频道上呼叫你,上校先生。”他的耳机里传来了通信官理查德·尼尔森的声音。

“把他接过来。”蒂贝茨命令道。

“嗨!保罗,还记得我的清酒吗?”

蒂贝茨立即辨认出了这浓重的日本口音,“宇垣将军,我怎么会不记得?”

“我很高兴还记得你飞机的名字。”

“我是以我母亲来命名的。”蒂贝茨答道,“有什么事吗?”

“我曾说过我要和你们一起走到最后。但不幸的是,我刚刚意识到我要食言了。”宇垣缠的声音异常地平静,“远藤君,请电报东京。很抱歉,我不能履行我对天皇陛下的责任了。”

蒂贝茨对这种日本的沟通方式一头雾水,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保罗,很抱歉我刚才必须跟其它人说话,”宇垣缠说:“我的发动机刚刚失灵了。我是到不了上海了。”

蒂贝茨终于明白了宇垣缠那边的状况,连忙建议道:“试着在海面上滑行迫降。也许你能被过路的军舰救起来。”

“没有这个必要了,蒂贝茨桑。我的最后一次出击已经失败。请确保炸弹直接命中目标。愿Kamikaze与你同在!”随后,宇垣缠向刚才那个人请求道,“远藤君,请帮我…”

Kamikaze蒂贝茨正在尝试回忆这个词的意思。哦,神风。

“天皇陛下万岁!”无线电里传来宇垣缠的喊声。突然,他的声音变成了痛苦的呻吟,“啊…啊…”,好像在急速地喘气。

!

一声震耳的枪响,那痛苦的呻吟声消失了。

!!

接连两声枪响后,蒂贝茨的无线电连接也中断了。

在好长一段时间里,艾诺拉·盖伊号所有机组的成员保持着沉默。没有人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能说或者是该说些什么。

“嗨,保罗,那是什么?”无线电里突然传出的一个声音终于打破了这沉默。

詹姆斯·杜立特少将?

蒂贝茨立即听出了疯牛行动空中副总指挥的声音。他曾在柯蒂斯·李梅将军的任务通报会上见过杜立特。

“您好,少将。您在这里干什么?”蒂贝茨问道。

“我没法坐在办公室里旁听人类是怎么完蛋的。如果我们要完蛋,我他妈的要和大家一起完蛋。”杜立特在孟菲斯·百丽号B-17轰炸机的副驾驶座位上简要地答道。孟菲斯·百丽号是第一架完成了二十五次作战任务而毫发无损的B-17重型轰炸机。几个月前,这架经历传奇的飞机和她的机组成员刚刚回到美国为卖战争债券拍电影。而此时此刻,她正是另一只携带特殊炸弹的疯牛。尽管很多人反对,杜立特临时决定用这架飞机作他的指挥机。

“我懂了。少将先生。”

“什么是神风?那个日本人刚才在说什么?”

“我猜每个人都听到了我和宇垣将军之间的无线电对话,”蒂贝茨慢慢地说道,“在日语里,这叫Kamikaz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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