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惘的一夜

《迷惘的一夜》

作者:冉晴涛

大学毕业前,找了个晴天,趁花好月圆,我和好兄弟沙哥到长沙黄兴南路吃口味虾,就凉啤酒,算是告别晚宴。步行街即在这条路上,是长沙人气最旺的一角,夜里比白天热闹,吃喝玩乐,不犯法也能包您尽兴。沙哥与我结识四年,睡上下铺,一个锅里吃,一个壶里尿,他胖得气死麻袋,我瘦得电线杆都翻白眼,人称我们胖头陀与瘦头陀。我们俩一喝酒就捶胸顿足,相见恨晚,相见恨晚呐!一恨没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二恨不能一起抹脖子,闹个同年同月同日死。说明一下,我们绝非同性恋,但是正如《圣经》所言,“我兄约拿单,我甚喜悦你,你向我发的爱情奇妙异常,过于妇女的爱情。”

校园像个巨大的老鼠洞,我们这群小耗子出溜来出溜去,四年好日子混完,报应来了,今后该干点啥呢?沙哥家里有人,帮他谋了个公差,说是进金融系统,福利好得没边。沙哥牛逼,梗着脖子,宁死不从。他不准备这么快上班,打算晃荡一阵子等心静了再说,眼下躁得很。我的情况相反,只想早点搞个事做,努力挣钱,家里被我拖得山穷水尽,早就没有余粮了。

“你想干么子?”沙哥坐在桌对面,提着一条通红的龙虾腿,乍看像提着一只红辣椒,嘴里赤赤哈哈。口味虾吃的就是个辣。

“不晓得,”我喝一口冰镇的白沙酒,又从沙哥烟盒里抽一支精品白沙烟,“现在的问题是我能干啥?我咋觉得啥都干不了,妈蛋,四年大学学的啥玩意儿,一点劲都使不上?”

沙哥笑着跟我碰杯,说:“你是读书读坏了,哥哥我早叫你小心那些狗屁文学,不听,怎么样,读颓了吧?海明威、菲茨杰拉德他们那帮孙子号称‘迷惘的一代’,他们写的书,谁读谁迷惘。”

“你读的少吗?”我歪嘴扯耳,非常不服气。

沙哥直了直腰杆,道:“我拎得清,读书就读书,不会拿它当饭吃。你不一样,你太当回事了,偏偏又喜欢做梦。”

我顺着他的意思悄声问:“哥,你说我学海明威、菲茨杰拉德他们写书——有戏吗?”

沙哥不看我,抬头喝酒,低头抽烟,浑身上下哪儿都是大哥派头,所有的范儿做了一遍,终于开了尊口:“考考你,西北偏北有个穿白衣一步裙的妹坨正走过来,瞧仔细了,走点心。”

我以为沙哥和我玩福楼拜训练莫泊桑的那一套,眼睛能瞪多大瞪多大,生怕遗漏了哪个细枝末节,免得待会让我口头描述那姑娘的样貌时抓瞎。

还别说,姑娘是个好姑娘,线条柔,动作美,站立时犹如服装店里的人体模特,臀宽、腰纤、胸脯饱满,且有一股迷人的味道,颠倒众生。她脸小,但有肉。眼,媚而不浪。鼻翼,挺却不肥。嘴唇的线条波澜有致,吸引人亲吻。因为腿长,所以转眼便走远了。

沙哥敲着桌面问:“如何?”

“不赖。”

“没问她,问你想什么呢?”

“想睡她。”

沙哥浅尝一口凉啤,笑得也浅:“有意思,就没一点仙子下凡,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念头?”

“没有,”不放心,我又加一句,“我是不是有点过?”

沙哥手摆得都重影了:“不不不,想法挺好。”

我心里没底,屁股轻轻地挨着凳子,好像心虚的人不配坐实。

沙哥嘴角叼着烟,熏得眯起一只眼,从裤兜里摸出一沓钱,甩给我:“这是三千块,去追那姑娘。”

酒壮怂人胆,钱撑穷人腰。我喝干杯中酒,揣上钱,朝姑娘行走的方向扑了过去。

一节课的时间后,我回到沙哥所在的酒桌上,龙虾没了,啤酒也见了底,他用餐巾纸擦着手,说:“事办妥了?”

我把钱掏出来,往桌上一拍:“完璧归赵。”

沙哥趴在桌面上朝前探了探头:“别憋着了,说说吧。”

“我跟着她进了一家咖啡馆,她点了杯拿铁,我也要了一杯。咖啡馆很空,她选了个靠窗的位子,我坐在她左后方三米的地方欣赏她的举止。她放了两块方糖,一点炼乳,用勺子慢慢搅,一圈,两圈……总共搅了十六圈,端起来品一口,放下。望望窗外的行人,转脸盯着对面的空座位一分钟有余。低头整理了一下胸前的衣服,抬手拢了拢额前的垂发,换另一只手端起咖啡杯送到嘴边,呷一口,再放下。从包里掏出一本美容杂志,慢慢翻,慢慢看。她不像在等人,不看腕上的表,也不看包里的手机。她一边阅读一边品味拿铁,根本不知道有人在观察她,或者根本不在乎有人在观察她。”

“你一直坐那儿傻看?”

“没错。”

“现在还想睡她吗?”

“想,不过我好像有点——爱上她了。”

沙哥吃吃地笑,扶着桌角站起来,郑重地与我握手,像背台词,道:“你够闷骚,可以写书了。我知道的作家都这副德行,无论写什么,七扭八拐最后肯定落在女人身上,比如陈忠实,一下笔便是‘白嘉轩后来引以豪壮的是一生娶过七房女人’。贾平凹的文字土,人却洋气,不然《废都》里也不会到处贴着‘此处省略八百字’。张贤亮的小说最辣眼的除了灵就是肉。苏童活像个大家闺秀,写女人比写男人强一百倍。莫言获大奖时,有记者问刘震云有啥感受,请看他打的比喻,‘哥哥新婚入洞房,你问弟弟啥滋味’。至于莫言,借黑皮一句话,‘我都不稀地说他’。年轻一辈的作家也是这个路子,以冯唐最甚,妇科博士阅人无数,余华写《十八岁出门远行》,他写《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还要再举例吗?连麦家都忍不住要写几个漂亮的女特务玩玩,你说这些作家老爷们还有救吗?”

沙哥说得口干,把每个瓶子又空了空,往嘴里倒,舔了几滴酒水后接着讲:“照我看,就像老话说的,作家和嫖客之间只隔一层窗户纸,作家在纸里面,影影绰绰,有贼心没贼胆,净绕弯子,一会儿琴棋书画,一会儿诗词歌赋,偏不提正事,闷着骚。捅开来到纸外则是嫖客,嫖客没那么多虚头巴脑,上来就脱裤子,直奔主题,他们是明着骚。你呢,尾随美人半天,连腰带环都没碰一下,所以当嫖客不够格,当个作家还凑合。”

那天散席后,我立志写书为业。沙哥到底没去金融系统履职,他成了一名出色的文学编辑。

2017年12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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