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畔炊烟

        夏日的校园,似一口薪火炙烤下的锅。

      放学铃声把所有孩子推入这锅中,一时间,像豆入热锅,个个爆裂起来。适才聒噪的蝉儿此刻却难闻其声。

         二年级的憨豆走出校园,望着小卖部冰柜里的棒棒冰,兜里的十元钱在手心里浸满汗渍。旁边的太阳伞下“凉皮四元,油饼一元”的大字赫然在目。老师讲过个位数加减法运算,十元能买到凉皮一份、油饼六个。憨豆便决定不去打扰棒棒冰的清凉。

        沿着河边的大道逆流而上,那是一条反向与回家的路。在这个电话通讯尚不普及的年代,每个周末来临时候,小憨豆都行走在这条路上,约定俗成般,他不向家人报告行踪,家人也不会特意寻他。烈日下他的影子没过路边一颗又一颗的小石子,小脸比日头更红。

        河水被太阳晒得温热,一群光着身子的小孩欢闹其中。这些河畔的孩子,与河水亲密接触的冲动,是代代遗传而来,早在他们降生之初就潜伏在血魄之中的活跃因子。跨过河中排列有序的垫脚石,憨豆就到了村口。

        河中嬉闹的孩子们对憨豆并不陌生,唤他一起下水。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驻足于一坨牛粪前,只是手臂一抖,便将那坨牛粪铲起,继而向后一翻,和着些许泥土的牛粪丝毫不差地到了他的背篓,夹铁铲把柄于腋下,抚髯而去。憨豆觉得这番神情堪比关云长挥刀斩敌将于马下的从容。这个依山而牧羊,傍水而种菜的小村,自带几分世外桃源的格调。人们跨过小河,有的走出去,有的走回来。

        憨豆还小,尚难明白其中真意。通向山脚的路上,挑水的大婶笑脸盈盈,斜跨菜篮的三娘想必已经找寻到了晚餐的上好食材,卷着裤管的李二爷扛着犁铧跟在黄牛后面,系在烟枪上的烟袋与黄牛的尾巴同步摆动,狗蛋拖着塞满麦秸的背篓,唇上的皮肉是鼻涕冲积而成的肥沃平原,狗蛋看见憨豆,只将比他身子大三倍有余的背篓靠在墙上喊“街绺子,穿的衣服没袖子。”丝毫顾不得已在平原泛滥成灾的鼻涕······

        此时小村第一缕炊烟飘起,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河畔小村,此时生火造饭的人家,若非有人到访,则必是农忙已毕,意欲早睡。憨豆不顾狗蛋的调侃,径直向炊烟生处而去。

       叩开大门,杏树在小院儿里洒下阴凉,花园里的绣球正开着小红花,卧地反刍的奶羊翻身而起,它的胡子和巨乳,都伴着那声颤音的“咩”而同频抖动。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一位偏胖的中年妇女走出厨房,她身上泛着烟火味和饭菜香,脸上的笑容在看到憨豆的那一瞬间越发温暖。是的,憨豆又回来了!那个上天入地、满村吆喝换大米的街绺子又回来了!渐逝的炊烟中,荞面疙瘩、土豆丝的香味让憨豆垂涎三尺。此番场景,曾在这个小院里重复过很多次。至于憨豆对这熟悉的场景别有感触,已是多年以后。

        后来河上有了桥,新鲜的蔬菜随着架子车在镇上售卖,接着,桥不甘于趟河而过的机动车冷落,迫不及待地,似乎是在一夜间变得宽而结实。奇怪的是不久后桥下再无流水,再无光屁股的小儿嬉戏。在这样的变迁中,憨豆脚上布鞋的尺码逐年递增,善生炊烟的河畔妇女,一边丈量憨豆脚的尺寸,一边把额上青丝织成白发,纳进千层底。只有荞面疙瘩和土豆丝,依然是憨豆魂牵梦绕的美味。

      小村里的人们,在桥上来来回回不曾停歇,交织地人流恰似当年桥下的流水般滔滔。印象中,那妇人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被轿车接进了城里,自那以后,河畔少了一缕炊烟。那天憨豆追在车后,穿在憨豆脚上、由妇人纳成的千层底,在汽车卷起扬尘的桥上跺成省略号般的不舍与无奈。

       高中的憨豆,很少再穿布鞋了。但是一双双崭新的布鞋从城里不断寄来,每一双都那么地合脚,似乎在妇人心中,存留有憨豆从小到大踩过的深深浅浅地脚印。

        妇人病危,弥留之际仍念叨憨豆之名。憨豆请假进城,那妇人忽变得消瘦,床榻之前,她将新近纳成的两双布鞋交给憨豆,说这两双鞋偏大,留着给你结婚时用,那一刻她的眼神不属于将死之人,憨豆分明从她眼中看到了幸福,以及希望······

<后记>

     “江河之滨无隐士”。比如当年的狗蛋,他用汗水在城里灌溉的“平原”,比当年他唇上的“平原”更肥沃。每年他都把城里平原上的收成寄回家里,据说马上就要接父母到城里去了。                                                            

        新农村建设如火如荼,政府统一部署,县长官印一盖,小村便举村搬迁,新选的村址上,家家盖起了小洋楼。

        菜园还是那片菜园,河也还是那条河。只是河畔炊烟如今安在?

        感谢憨豆,假你之名讲述了我自己,或许也是很多人共同的故事吧。

        我是憨豆,而那位在河畔生起炊烟,看我狼吞虎咽而含笑纳鞋的妇人,是我姥姥。

       多年以前,与家反向的放学路上,我去的那个飘着炊烟的小村,叫“石家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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