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柱子,我的母亲生完我就过世了,他们都说是我克死母亲的,但是因为我爸傻,也没对我有什么偏见。听说我妈是因为家里太穷,根本吃不上饭才嫁给我爸的,我爸是独生子女,奶奶生了他以后就没有别的孩子了,虽然都穷,但是跟着我爸还能吃上粗粮。我妈死后,我只知道我爸一直哭,后来很多年他都一个人偷着哭。他对我很好,后来长大了,我才觉得,那算是有点溺爱了。
我一直以为我爸是和电视剧一样装傻的,是为了培育我,装作脑袋有问题的样子。后来发现,村子里很多人都欺负他,拿他开玩笑,然而他根本就不懂,不懂这个社会多么险恶,就傻乎乎地笑着,似乎眼睛里就只充满了爱。
我家在拉木阿马依村,距离学校要翻越好几重山,我不想上学,因为每天天没亮就要靠持手电筒翻山越岭去学校。学校没有食堂,中午吃饭,只好蹲在地上。山路崎岖,坡度较大、满路泥泞、有些路段仅能供一个人侧身通过。下雪天路更滑,我们穿着蓑鞋,杵两根棍子慢慢滑,我们没有书包,在上高中之前,我也并不知道还有书包,我们都是提一个袋子,口袋里面装的书本和铅笔。
那天下很大的雨,我爸给我套了个塑料胶布在身上,在脖子上扎了根绳子,我提着袋子杵着棍子就这样出发了。雨下得很大,雨点落在胶布上发出唰唰的声音,很闹心,吵人得很。我甚至觉得那不是在下雨了,那算是什么呢,大概可以称作倒雨,喷雨。雨水顺着帽沿流下来,我拉了拉,它还是流到我的脸上,满脸的雨水已经快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抹了两把脸,又感觉雨水顺着我的脖颈流向我的身体,冰凉凉的。
大雨丝毫没有停的意思,泥泞不堪的路在雨里透着亮,就在我还有不到两公里的山路时,我狠狠地滑倒了,翻下路沿,隔得我腰疼背也疼,滚了好久,崖上的树枝扶住了我,好在让我不继续往下滚,但是它们也在我的脸上留下了自己的痕迹,火辣辣的感觉窜满全身。缓了好久,我才支起身体,爬上路,看着自己,活脱脱的泥人,我不想去上学了,我要回家。
是的,我又哭着原路返回了。回到家后,我哭喊大叫着说不想上学,我爸脱下鞋子追着我打,他也说了这么久以来可能说得最正确的一句话“你是学生,不念书干啥子?”。
下雨天的夜里,蚊子的嘴更是像安插了一把开矿的钢钻。插进肉里就绞得人一阵筋孪。我蜷缩在我爸的怀里,享受着他蒲扇挥舞下那一块无蚊区的安全与宁静。但偶尔,父亲许是偷懒了,蒲扇高高地举起,到了空中却静静地停住了。蚊子就抓住这个机会,偷袭了我。迷迷糊糊中我对着自己的身体拍打,我爸听见了,就触电一般夸张地舞动起蒲扇来。
第二天,我还是不想去上学,我爸说她要挑一担山芋过去,和我一起去学校。出门时,他说路太泥泞了,让我坐在箩筐里。于是,我在颤悠悠的箩筐里和着父亲哼哼唧唧的小调儿,张开翅膀,飞了起来。奶奶见了,杵着拐杖,阴着脸,骂我不懂事,太不叫话。我疑惑地看着父亲,他笑嘿嘿地,“走嘞!”扁担在我和山芋的重压下发出沉闷的“咯吱”“咯吱”声。路很窄,我坐在箩筐里都感觉胆战心惊,但我爸却让我觉得很心安。
后来我上了中学,我终于不用天天翻山越岭了,我爸虽然傻,但我不傻,我成绩还好,我终于可以在隔着家一重一重又一重山的省城念书,可以在学校住宿。到了这里,我开始认识到以前从没有见过的东西,我拥有着许许多多富有的同学,他们吃的穿的感觉都和我不太一样。我渐渐感到了自己的不同一般。同学异样的目光,老师分外的关切,时刻提醒我:我,是一个傻子的儿子;我,拥有的是一个特别贫穷的家。
我开始沉默,开始回避所有的同学,甚至开始厌恶我的家,我不和别人谈起我的家,我的家人。我几乎假期都会泡在学校里,只是为了在那个卑微的家里少呆点儿时间。有人向他问起我,他依旧满面春风傻傻地说着:“柱子学习忙呢!老师赞他有出息呢!”除了我,谁也不可能看出他眼中深深的落寞。
节假日他常来看我,带的些红薯地瓜给我,让我分给同学们,免得出门在外被别人欺负,我实在拿不出手。我告诉他带回去,同学们都不吃这个,同学们都吃的高级零食。还有,让他不要有事没事就来学校找我,还不如在家多干点儿活儿。后来,他走了,把红薯地瓜给我留下了,我也没去送他。这样,学校里的人看到那个拥有着古铜色肤色,弓腰驼背,头发乱蓬蓬的男人,还不知道那是我的父亲,还不会与我扯上关系。
一段时间中,父亲果然没有来看我。我只是隔月回家去拿爸卖山芋或者其他种植物赚的生活费。坐落在几重山后的那个家似乎与我完全隔绝了。我开始淡忘了家门前圆润光洁的石板,那门上斑斑驳驳的门锁,甚至淡忘了傍晚时分奶奶叫我吃饭,父亲在洗脸盆旁边边擦脸边傻傻地笑着的日子。这样的日子平和而又迅速地溜过去,一直到我临近毕业的那个学期。
要开家长会了,我借口家太远,父亲太忙,奶奶行动不便就推脱了,自己当上家长。就在开家长会途中,我隐隐约约看见窗外一个探头探脑的一个黝黑的男人,外面一个同学笑嘿嘿地告诉我“柱子,你完了,你爸来了!”
我气冲冲地冲出去,拉住我爸冲出学校,甩开他的手,质问他,“你为什么又来了?!”
他还是一脸傻笑,把一口袋的烤红薯塞给我“嘿嘿,来看看你,今天怎么都是大人在上课,就你一个小孩儿。我给你带了烤红薯,你不是说同学们都不喜欢吃这些吗,我就听刚从省城回来的二娃子说这里的孩子可喜欢吃烤红薯哩!”
“谁要吃你的烤红薯啊,你还是回去自己吃吧!”我又把烤红薯甩给他,烤红薯掉在地上,滚了一地。
我转身回学校了,拐角处,我只看到一个瘦削的男人在捡地上的烤红薯,地上满是烤红薯摔落的痕迹。
现在,我在火车上,爸,我为自己的虚荣,为自己的无知,流着泪。我还记得,你的脸是那么黝黑,你的手是那么粗糙,你的眼睛是那么黯淡,然而你送我上火车时立在那儿却是那么挺拔,那么坚定,彷佛在憧憬,又彷佛在等候。
我其实还记得,还记得来时泥泞的山路,还记得雨水落在心间的清凉,还记得家里厚重的木门栓,还记得你带给我的烤红薯。
爸,我去远方上大学了。爸,等我回来,要常来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