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因为嫁给我这个安庆人,我妻子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来这个小城市。我老家住在安庆一所中学的家属楼里,这所中学的后门连着一条窄窄的长街。在老家的时候,我经常和我妻子一起在这条街上逛来逛去。
在我妻子眼里,这条街大概是这样的:
很窄,两辆汽车会车就不太容易。有两个大坡,绵延起伏。一头连接着中学的后门,一头连接着一条市中心的主干道。街两侧是五六层高的居民楼。沿街尽是小商户:超市,小书店,理发店,棋牌室……然而最多的还是小饭店、大排档、早点摊。连着中学的这头比较安静,越靠近主干道越热闹些。
每天上学放学的时候,这条街会迎来短暂的喧嚣,成百上千的中学生穿着校服熙熙攘攘,呼啸而过。而在其他时候,这条街上充满了悠闲的空气,适合慢悠悠的散步。叮当一阵车铃声响,一辆自行车轻飘飘从身边滑过。
就是这样普普通通,没有什么不同寻常。
可是我走在这条路上,却是另一种心情。我热切的想让妻子了解这条街,就像分享我的人生。我想让她知道我是怎样在这条街上长大,普通寻常的一砖一瓦里都有我的过去。
千头万绪,从何说起呢?
还是从吃开始吧。
从学校后门走出来不久,经过一家茆师傅汤包。我对妻子说:那位五十岁上下,身材壮实的师傅,就是茆师傅。旁边那个清秀的中年阿姨是茆师娘。在我小学二年级的某天,他们来到这里开店。那时候茆师傅正当盛年,——大概和我现在差不多年纪,茆师娘还是年轻姑娘。店里除了他俩,还有两三个帮手,其中有个十来岁的半大小孩儿徒弟。
一开始他们经营的并不是汤包,而是垮饼油条、馓子麻花、角酥锅巴。一口油锅热气腾腾,现炸现卖。我爸经常在这里买点心,带回家装在铁皮盒里,我放学回家打开就吃。我自己也经常在这里排队买垮饼,一边排队一边看茆师傅做垮饼,越看越爽:揉、切、擀,抹油,撒芝麻葱花,啪的贴进烤炉。我探头往烤炉里看:热浪扑面,炉火通红,面饼上迅速鼓起气泡,渐渐由白变黄。贴这块饼上去的同时,上一块饼差不多就烤好了,用火钳夹下来,对着炉火最后猛烤几秒,芝麻噼啪炸裂,焦香四溢。
可是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茆师傅转行做汤包啦。他做的那种麻花我后来再也没吃到过。我这十几年不在老家长住,也不知茆师傅还记不记得我。我真想问问他,什么时候还能再做麻花。
从茆师傅汤包出来,翻过一个坡,我指着路边一家店,对妻子说:茆师傅改行之后,我们都到这家来买垮饼了。这家店的水平不亚于茆师傅当年,名声在外,每天都排起长队,还上过CCTV的一档美食节目。店主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汉子,正在埋头苦干,流程、手法与茆师傅当年别无二致。他的妻子在旁边带着孩子,帮忙收钱递货。我一边等候,一边和店主搭话:“都上过中央电视台了,不准备把品牌做一做吗?”店主拿毛巾擦擦汗:“忙不过来。”
我和妻子边走边吃垮饼,我对她说:还记得我刚才说过,茆师傅刚开店时,带着个十几岁的小徒弟吗?——这家店的店主就是当年那个小徒弟。
我目睹了一对年轻夫妇在这条街上辛苦经营,慢慢变老;也目睹了一位少年学徒在这条街上自立门户,娶妻生子。“垮饼好吃不?”我问妻子,“我从小吃的就是这个味道。”
这条街上还有好多人都是这样,几十年来不曾离开,只是长大的长大,变老的变老。“难道就没有人消失吗?”妻子问。当然有了,当年有个小孩儿,从四五岁开始,在这条街上乱窜了十几年,上了小学,中学……突然在某个夏天就消失了。极为偶尔的,他会在这条街上重新出现,最近一次居然带着老婆回来了。——那就是这条街上其他人眼中的我。
在这条街上,我们是彼此眼中的参照物,熟悉又陌生。我并不知道茆师傅这十几年来过得怎么样,为什么要改行;正如茆师傅也不知道我这十几年来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但是每次回家,走在这条街上,我盼望看到的就是这些人,看他们还在不在,变没变。
走过一个露天的皮匠摊,我对老婆说:这皮匠两口子简直是这条街的地标。从我住到这里开始,他们就已经在了,几十年来几乎没有丝毫变化。这位皮匠显然一辈子没发达,否则也不会几十年了还在露天经营,连个店面都没有。但另一方面,他却也把这门老旧的职业撑到了21世纪的今天。我经常怀疑,皮匠这门手艺如今真的还有市场吗?谁还会拿坏了的鞋啊包啊去找皮匠修呢?但他们的摊点就在眼前,不容质疑。
这位皮匠几乎连外貌都没变化。从小我印象里他就是那副漆黑矮小皱巴巴的样子,像个核桃,如今还是一个核桃。倒是他的妻子能看出老了一些,但也变化不大。——我猜可能是他们生活比较苦,年轻时就一脸老相,老了反而看不出变化。
这样的“不变”让我欣慰吗?并不。我经常为他们焦虑,难道再过十年、二十年……他们还要这样生活吗?为什么他们的生活不能变得更好一点呢?他们到底有没有为自己的余生做好安排呢?
这样的焦虑在一次和我妈的聊天后打消了。她说:你知道那个丑姑娘吗?那是皮匠的女儿,与人合伙开着理发店,也结婚生孩子了。
我当然知道那个丑姑娘了。这世上的丑人虽多,但在这条街上,说起“丑”,无需事先约定,大家都知道肯定是说那个理发店的姑娘。我少年时代某次理发时第一次见到她,简直受了惊吓。那时她还是学徒,没想到现在也自己开店了,更没想到原来她是皮匠夫妻的女儿。
“特别没想到的是,”我妈补充说,“她的孩子一点都不丑!”
皮匠夫妻和女儿女婿生活在一起,并非我担心的那样无所依靠。妻子说:你看你,还号称在这条街长大,这么多年连这几个人是一家人都不知道!我说:是啊!只有像我妈这样真正在这条街生活了一辈子的人,才真正对这条街了如指掌。而我呢?我离开得太久了,我不了解的何止是皮匠,我根本对这整条街都早已不再了解。
那我凭什么还认得这条早已不那么了解的街了呢?——这就像你遇到一个很久不见的熟人,和上次见面时相比,组成他身体的物质早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你也根本不知道他近况如何。但你知道,他还是他。
这条街也是一样,路面修过,楼房拆过,店面翻过……一砖一瓦都已不是最初版本。逝者如斯夫,这条街不是封存的古迹,而是许多人生活居住的所在。它像河流一样流动不息,不会为游子的记忆而停留。
在我妻子眼里,这只是一条普通的街。而在我看来,它连接着熟悉与陌生,记忆与现实。
靠近路的尽头,我们路过一家理发店。这家原本叫“新兴理发店”,从我住到锡麟街,它就一直在那里。理发师傅穿着白大褂,装修和设施几乎从未变过,招牌更是几十年如一日:不是发廊,不是工作室,不是形象设计,就是理发店。但这一次,我发现这块摘牌被摘下来放在转角的杂物堆里,新招牌叫做“领尚造型”。有趣的是,“新兴”和“领尚”在字面意思上颇为接近,似乎都想赶在时间的前面。
事实上这条街没能赶在时间之前,也不会落在时间之后。它只是和时间同步。
这条街叫做锡麟街。1907年7月6日,辛亥先烈徐锡麟在这里刺杀安徽巡抚恩铭,发动起义,失败被捕,次日慷慨就义。如果不是这个名字时刻提醒,谁能想到这条安静的街上曾经发生过这样血与火的历史?
说话间已经到了街的尽头,我们转身向回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