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五,湖南。鞭炮声、麻将声、笑语声,驱着人身上的寒气,催大地回暖。同天,伊利诺伊香槟小镇,导师于睡梦中与世长辞,94岁。师母,两儿子,两孙子守着。
喧闹中,我第一次从身体上感受到死亡,这宇宙最蓬勃的力量。说不出,只觉什么东西在身上,压着。屏幕上,短短一句话,连接着生的我,死的导师。
死亡,我不陌生。小时养过一只猫,有人给喂下了老鼠药的鱼。猫号了一夜,我睡梦中感受着死亡。那时,大理的冬夜,很冷。
此后,我再不养宠物。死亡逼近的感觉,让人害怕。
两三岁时,奶奶去世。奶奶卧病多年,一顿饭只吃几口。爸爸三兄弟,当时只他结了婚。奶奶烦时,老骂他们:“就你们大口大口,大碗大碗吃饭...”
我没什么记忆了。那时,在院里玩,依稀感受到奶奶在台阶上的目光。
我和弟弟由外公外婆带大。爸妈去卖菜,拖人力车去下关,十多公里,半夜三四点出发。前一晚把我和弟弟送外婆家,第二天下午接回。
每天一大早,外婆在厨房忙,我们围着外公的小火炉。他烤茶叶,拿个小杯摇啊摇,盯着翻滚的茶叶,不时闻一下。满屋子的茶叶焦香。冲上刚烧开的水,热气蒸腾,茶似乎雾化了,水表迅速布满水泡,带着烤茶的黑色,炭火的温度。
“小孩子不能喝的,很苦。”
外公喝两杯,拉拉二胡,晒会太阳,再下地。他是村里洞经音乐会的,我们却不爱听他乐器的哭声。他会四五种乐器,我一个不会。
外公去世时,我读初中。当时,电视上放着社会运动的片子,很热闹。弥留之极,人们当面讨论身后之事。我记得,外公的眼神是寂寞的。
多年以后,我明白那是多么残酷。
此后,外婆常来我家。爸妈都在地里,她伴我读书,默默坐个把小时,然后回家。驻个拐杖,勾腰,低头,颤巍巍的。印象中,她都穿黑色或深蓝的衣服,远远看着,像一个黑点,那么清晰。
我拉外婆:“在这吃饭吧,我很快就做好了。”她挣扎着回去,“儿子在,在女婿家吃饭,丢不起这个脸!”
我不解,她好执拗。
舅舅家人不管她,我跟妈妈说,把外婆接来我们家住吧。
妈妈说:“好啊,你跟外婆说。”和爸爸交换一下眼神,有点无奈
下次外婆来,我高兴地跟她说。她往后缩了一下,拉着我的手,叹了口气,没进我家门,折回去了。
后面,外婆几天没来。
我考上大学,走那天清早,外婆来送我。我紧张激动,第一次离开大理,顾不得跟她说话。临走,外婆从后面捉住我的手,“孩子,你去了,就见不到外婆了。”
“外婆,我一个学期就回来了,很快的”。我说得很快,像想象中的一个学期。
外婆没说话,拉着我。
“一个学期就回来了,”我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
妈妈背过身去。
车子远去,后车窗中,爸妈,外婆都成了黑点,模糊,不见。
大一生活,紧张新奇,山里娃进城,我想不起外婆,直到一天晚上梦见外婆走来说,孩子,我走了。她说得很开心。
第二天一早都是课。中午,我冲到隔壁学校,追问表姐。
“外婆昨天走了。家里不让告诉你,怕影响学习。”
等我有了家庭,慢慢开始明白她,心肠却也刚硬了,像个机器。社会比人心重要,我们认可社会,不从内心,失去对事物的感受,只记得目标。
那年暑假,中元节,我送纸钱到舅舅家,给外公外婆烧。家家户户都在烧,到处轻烟,寥寥不断,脚边全纸屑,时时飞舞,耳边也盘旋起以前的话语。想起外婆送我上大学时,她什么心情?
那些年,无意间读到“搴帷拜母河梁去,白发愁看泪眼枯。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我想,我明白了。
我飞快烧完纸,逃也似地跑出来。舅妈在后面喊:“这孩子,你要叫外公外婆来领啊,这乱烧的。”
当时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做自己。
我要让自己安心。为读想读的,我放弃物理光电材料,读人类学。北大毕业,第一年申请美国没上,回云南四处打工,再申一年。读博,明明六年半可以毕业,偏弄满八年。回国,同龄人什么都齐全了,我继续经历人生的七零八落。
但我是自己。
导师去世不久,国内一位老师夫人也去世了。我很难过,想起刚回国时,在她家讨论带孩子的事,音容在目。
一个多月,我无精打采,忧郁挥之不去。课上,跟学生说,我心里难过,思路跟不上。讲着讲着,就停住了,请博士生提前做分享。
我走出教室。广州的春天,雨淅沥沥的,粘稠,上身,难去。
那年,经历了好几位亲友的离世,只觉风中零落,像伊利诺伊的深秋,红叶如火,飘飘摇摇,在屋顶,积雪压着,路上,行人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