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林奇罕见的温柔:《路直路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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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这样一个关于家庭的俗套比喻,中国的版本一般这么说,一根筷子可以轻易地折断,一把筷子捆在一起,就折不断。这是说家庭成员要团结,才能维系好良好的家庭关系,获得个五好家庭称号什么的。

最近在两部电影中看到这个比喻,一部是大卫·林奇的《路直路弯》(The Straight Story),另一部是黑泽明的《乱》(Ran)。《乱》让莎翁的《李尔王》在电影史上留下最艳丽的一笔,黑泽明拍电影的时候75岁了,他和李尔王或者电影中的秀虎都已至耄耋之年,其间的心态,自然能够神魂贯通。《乱》中关于家庭的比喻是用箭来说的,老国王教育三个儿子,一只箭很容易折断,三只箭在一起就不好折了。刚直的小儿子使蛮力折断了三只箭,意喻在争夺国家大权上,亲兄弟也不过如此。这个性格就像黑泽明电影的性格,决无温情,炙烈有力。

黑泽明能够拍《乱》,不甚奇怪,而大卫·林奇捣弄出一部《路直路弯》,就颇让人匪夷所思。把这部电影放到林奇的电影中,简直有“出污泥而不染”的味道。林奇从《橡皮头》开始,把一种污秽不堪和诡异妖艳并存的色彩展示于众人眼前,并且极尽排斥好莱坞式的叙事方法,不愿意哄着观众说一个能看明白的故事。这些东西到《穆赫兰道》里组合成他电影的一个高潮。

而《路直路弯》则展示了一种极为美好的精神和赏心悦目的风景,有时候只看画面,像是介绍美国中部的风景片。这是一部缩小的和减慢了速度的公路片,故事是单线的,讲述了一个73岁的老头艾文与哥哥因为矛盾十年没见,这天听到哥哥中风的消息,决定要去威斯康新州看哥哥,他身体不行,要驻两只拐,眼睛也看不太清东西,所以没有驾照,不能开车。他也不愿意坐巴士,于是这个倔强的老头驾驶拖拉机式割草机,以每小时五英里的速度,花了五个多星期,跨越三百多公里,到达了哥哥的小屋。

故事就这么简单,最吸引人的就是老头使用的交通工具,割草机。路途中的所有人看到这辆比走路还慢的割草机,都会先惊讶,再笑一笑。老头最初开的是自己的一辆,开出小镇没多久就坏了,回到家老头拿出猎枪,直接把这辆车变成废铁。然后又去买了另一辆绿色的,1966年产的割草机,看起来挺结实,卖车的人说发动机很好,但老头用它作这样的旅行很不明智。艾文只是笑笑,然后又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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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慢悠悠的割草机周身散发着的气息就像艾文自己,发动机已经老了,但还可以上路,速度只有五英里,就像艾文行动不便的身子。也正是因为这样一件交通工具,才让这部电影有了吸引人的闪光点。就像动作片里的跑车,契合着那些身手矫健主人公的气质。也只有这么慢的交通工具,才能将这条旅程两旁的风景细致展现。电影中在艾文到了一个小镇的路口,几辆大型货车呼啸着从他身边驶过,艾文和割草机几乎还不及这大车的轮子高,艾文也被这轰鸣稍稍吓到,条件反射式地侧身躲避。当1966年的老割草机和先进的庞然大物出现在一个画面中,一种时代的压迫感油然而生,艾文和老割草即被压抑在画面一角,那几辆大货车仿佛要从我们的头上轧过去,呼吸也仿佛不顺畅起来,并开始同情这个老爷爷。这种感觉或许像当你走在城市中,看到几幢古旧的小楼,被包围在林立的百米高楼之间。

艾文下决心要去看他的哥哥,心里有着极为复杂的情愫,这也是让人感动的地方。在一个倾盆大雨的夜晚,他得知哥哥中风,而他与哥哥十年没见,就因为十年前的一场争执,时间过去这么久,而自己来日无多的时候,那份亲兄弟的情谊开始在老头心中翻滚。他说,十年过去了,一切都不重要了,虽然吵架的时候,有些话说得真的很难听。

于是,他上路了。在路途中,他遇上了各式各样的人,先是一个离家出走的女孩子,她怀孕了,但没跟家人说,她觉得家任放弃了她。于是,艾文说了那个关于家庭的比喻,这回是用地上的树枝作比喻,一根能折断,几根在一起就折不断了,这就是家庭。这话说给孩子听,也是说给他自己听,这趟旅程的目的,其实就是要把他自己折断的树枝,给补合完整。女孩第二天离开的时候,在地上留了一束捆好的树枝。老头笑了。我看第一遍的时候,觉得这个比喻太土了,一点新意也没有,仿佛是几千年前遗留下来的东西,还在这里咀嚼;看第二遍的时候,就感觉不土了,老头说这个比喻时惆怅而领悟人生的表情,让我仿佛也成了那个聆听教诲的孩子,家庭要什么新意呢,分也罢合也罢,身体流淌着的血液就像那种让三根树枝不断的力量。小津的家庭,就是那样的无奇,平淡地像一碗水,可那就是家。小津的墓上有个“无”字,他拍了这么多的电影,说的都是家庭,他说出什么新意和道理了么?无。

老人在路上还遇到了一个每天开车上下班的女人,在两周内撞死了十三只鹿,她采取各种防范措施,却总是躲避不掉。女人歇斯底里一番后,开车离去。老头看看那死鹿,觉得这是不错的干粮,晚上就烤了鹿肉来吃。人们用极快的现代化速度闯进鹿的世界,却还要问这些鹿是从哪里来的?并且悲痛地说,我爱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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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文正缓缓行驶的时候,一群骑单车比赛的年轻人飞快地超过他,艾文停下车,看着这帮精力旺盛的小伙子,与他们打招呼。晚上,到了这些年轻人的营地,艾文跟他们聊天,年轻人问他变老的感受,问他,老了以后,最坏的事情是什么。艾文犀利地望了望这些身体成熟,但心灵却离成熟尚久的年轻人说,变老了以后最坏的事情,就是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林奇在这里让艾文用最平实的话讲述了一个最平实的道理,但却发人深省。

之后,艾文还遇见帮助自己的中年人,遇见和自己一样上过战场的老人,并且,他们互相交换着对于战场的恐惧。慢慢,我们发现,艾文走的,其实是一生的道路,老头遇见不同的人,也就是在回望自己的一生,在跟不同的人聊天中,我们慢慢知道了艾文一生的故事。大卫·林奇用这么三百多里的路程,打了一个关于生命和生活的比方。

影片最让我心动的,是影像。我时常想,这部电影假如没有林奇,或许真的就会拍得很平庸。林奇在这部电影里舒缓地使用镜头的方式,把一个老人的心态全部展现。就像是一架机器用久了,老了,动起来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有活力了。从一开始,林奇就让这种缓慢的感觉浸入骨髓,很多老人出现在镜头中,艾文摔倒了,老朋友开轿车送他去诊所,那车子居然也像个老人,如蜗行一般。这镜头语言仿佛也上了年纪,有了一种迟钝、沧桑、淡然的感觉。

最喜欢的是每次艾文上路,摄影机缓缓划过公路,缓缓划过大片大片的农田,缓缓划过正在收获谷物的收割机,天空一望无际地蓝,宽大的空间就像老人的心胸,配上安吉罗·巴德拉门蒂的作曲,古典吉他带出提琴的声音,节奏像是在微波上荡漾的小船,一股忧婉之意如不能挥去的思绪,在心头婉转。这感觉,从音乐中听出来,从画面里看出来,也从老头的心中,感受出来。我像是变成了艾文心情,在空气中飘来飘去。也是这种上路的感觉,让我连着看了两遍这电影。

最后,两个老人见面,平静,安详。林奇在这里没有任何抒情,假若他抒情了,那一定会成为滥情。哥哥赖尔让弟弟坐下,两人都不说话,却都想哭。艾文眼中噙满泪水,赖尔转头看见那辆交通工具,一下有点不能接受,他说,你就是驾驶这么个东西走这么远来看我的?艾文点头,说,是的,我是。镜头由此上升,转向一片星空,虽然还是白天。这是善用意象的林奇在这部电影中唯一很象征的画面。但意义也直截了当得很,艾文说过,他最想和哥哥再像小时候那样,坐在一起看星星。

这么长的路程,走了整整一部电影的距离,情绪最后都积攒在这一场平静的见面中,不爆发,而是都缓缓流进了你的心中。

看完这部电影,会有变老的感觉,但其中,却有幸福萦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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