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下了好久的雨,今天终于放晴,气温一下子就蹿升到让人难以忍受的程度。南方的夏天就是如此,有台风才是凉快舒适。医院门前的空地被烈阳炙烤着,仿佛站在没有雨棚遮阳的地方,人就会如冰淇淋般融化一般的炽热。
陈嘉最近胃疼的有点频繁,趁外出到税局办事的空挡,来医院做个检查。
下午一点多的医院,还不到医生就诊时间,大厅的挂号处就已经排上了队。陈嘉没有纠结一定要抢到专家号,随便挂了一个门诊消化科的号,就安静地坐下等待。
总体来说,陈嘉的身体状况算同龄人中不错的,虽然跑医院跑得勤,都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小问题。所以当医生叫到她的号的时候,陈嘉心情轻松地走进诊室。
坐在桌子后面的医生穿着白大褂戴着蓝色口罩,首先医生让陈嘉描述自己的状况,陈嘉觉得胃疼是一直都有的,也没觉得自己是什么病。医生看着她,因为是挂的西医的号,陈嘉没觉得医生是想要通过她的脸色判断她的身体,只觉得这个医生这么认真听她说话,挺好。
医生没有立即下判断,让她指出了自己疼痛的位置,问道:“这疼了多久?”
“两周。”
“是怎样的疼痛?”
“有两种不同的疼痛,有时是绞痛,有时是抽疼。以前我也经常这么疼,这次和以前不同的是,疼痛持续时间更长,一次得20到30分钟。”
医生让陈嘉躺倒诊室一侧的床上,对着她的腹部一阵按压,边按边问,“疼吗?”
“有恶心想吐吗?会不会拉肚子?”
陈嘉被医生按得有些难受,顿了下才回答:“……会觉得恶心,但是没有吐过。有点拉肚子,颜色比较暗。”
医生还问了些其他问题。陈嘉的手不由自主地揉着自己的腹部,一一作答。
“现在也不好判断,有可能是胃溃疡,或者胃炎。先做个胃镜,再抽血查一下。我给你开单,你去交钱做了检查,结果出来后,再来找我。”医生没有再看她,转向电脑,敲打着键盘。
陈嘉的胃弱、胃疼,不是一天两天的毛病了。以前每次疼得厉害去看胃病,医生都建议她做胃镜,胆小的她都因为不想让胃部更加难受,而拒绝这项检查。但这次许是胃疼持续得太久,或者她终于觉得自己应该像个大人样了,在内心小小的挣扎了后竟然同意了。
2
到医院看医生就是这样,等一个小时见到医生说五分钟。然后开单去做检查,排队等着检查半小时,检查后等待检查报告出来再两小时,基本一个半天甚至一个整体就都搭进去了。
这天做胃镜的人,真不少,上到六七十岁的老人,下到十几岁的孩子,大家都规规矩矩地排队等待检查。成年人中像陈嘉一个人来的也有,但是大多数都有人陪同。其实现在的胃镜比以前先进多了,又有无痛胃镜可以选择,真没必要在等待的时候就脸色惨白,握着同伴的手不放。
陈嘉饶有兴味地看着对面等待位上,把同伴手都捏得失了血色的年轻人。再看看另一侧,担心地安抚着一脸淡定的儿子的中年母亲。觉得这胆小真不是看年龄。
陈嘉的母亲就做过胃镜,据她母亲说,无痛胃镜在整个检查过程中几乎没有感觉。所以陈嘉完全不担心,反而戏谑地观察着其他人。
待到所有检查做完报告全部都出来,已经是下午三点多。初一看到结果,陈嘉惊呆了。报告单上,几乎都每一行都标注着异常!以前最糟糕的一次胃病,血检报告也只是白细胞高出正常值的三倍,那已经能够让她在医院住了三天。这次的异常值如此多,她觉得自己可能至少得在医院耗上一个星期。
等陈嘉拿着检查报告给医生的时候,医生的眼神很复杂,见惯生死的平静眼瞳中有着复杂和怜悯。
陈嘉觉得自己可能产生了幻觉,不然怎么能透过医生的黑色框架眼镜看出医生不一样的眼神?
“很严重吗,医生?是不是需要住院?”陈嘉率先打破沉默,一向灵验的直觉在持续地向她传递着负面的感觉。她在膝盖上交握的双手,忍不住的微微颤抖,手心也有些汗湿。她着急知道答案,内心深处的声音又劝说她不要去听这个答案。
“呃,这些都显示有癌变的可能。要最终确诊,还需要增加几个检查。”医生认真地看着陈嘉,没有再犹豫,一口气说出结果。“你做好心理准备,根据这些检查,基本已经可以判断是胃癌了。只是还不能确定癌细胞的位置,你最好联系家人过来。然后办理住院。”
陈嘉觉得眼前一黑、手脚发冷、内心像打碎一橱柜玻璃杯一样震惊无比、她甚至在那一瞬感觉自己都要窒息了。像她这样年年体检、这么怕死的人,居然会得癌症?!有没有搞错!内心中的自己咆哮着,却压不住内心深处那个一个嘲弄的声音——果然如此,怕什么来什么!
“医生,我三个月前,才体检的一切正常,怎么会这么快就有癌症啊!”陈嘉不能接受这个结果,希望医生能给出其他的答案。
“年轻人的身体一旦出现癌细胞,会生长得很快。”也许医生看她震惊的表情,一下子煞白的脸色,有点于心不忍,斟酌了一下才继续,“不过还需要进一步检查,看癌细胞主要生长在什么位置,如果是黏膜层癌变,治愈的希望很大。……”
陈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安静地听医生的解说。脑海里不自在地回忆起,她的婶婶得胃癌时的情形。婶婶大约是诊断出胃癌后半年去世的,那自己又有多少时间呢?
“医生,我是早期还是晚期?”陈嘉试着用平静的声音提问,可是仍克制不住身体的颤抖。
医生沉吟着,“等全部检查结果都出来才知道。现在只能初步诊断有癌症。”
陈嘉感激面前的戴眼镜的中年医生没有给她下诸如“你最多还有三个月生命”这样的论断。
3
等办好住院,要联系父母的时候,陈嘉有些迟疑:要告诉他们这件事吗?现在他们和她在不同的城市生活,母亲总说如果她结婚生孩子就过来帮她带孩子。但是陈嘉心里清楚,朋友同事都在老家的母亲,如果过来她这边,会觉得多么寂寞和无趣。现在发生这种事,把父母他们折腾来,且不说他们不见得能帮上什么忙,还会让他们伤心,徒增烦恼。也许明天的结果会有不同,也许她还不会死。再等等……再等等……看。
当晚,陈嘉仅联系了公司HR请了一周病假,没有通知任何人亲人朋友。独自一人住进了医院,等待着明天医生的“宣判”。
夜里,除了飒飒的风刮过树叶的声音,病房里连呼吸声都很微弱。虽然是三人间的病房,但入夜后,病症不严重的另外两个病友都选择了回家睡觉。偌大的病房里,只有她一人,难以入眠。并不只是因为换了床睡不着,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担忧。陈嘉素来都是不愿想太多的人,可周围得癌症的人不少,她知道癌症是什么。周围罹患癌症的多是五六十岁的长辈,像她如此年轻就被诊断出癌症的,只有之前公司同事的亲妹妹。那个女孩27岁,查出癌症,已经是晚期,通常晚期都是只有三个月的寿命,那个女孩果然没能活过三个月。陈嘉担心她也一样。如果明天医生真的说她只剩下三个月,要怎么办?有什么事是她必须去做,却没有做的呢?
她以前思考过“如果只有三个月生命,要怎么过?”她当时就决定用剩下不多的时间去完成自己的梦想,弥补自己的遗憾。她要飞回老家去陪伴父母,与亲人一起进行最后的旅行。她希望死在旅行的途中。
这样想着陈嘉渐渐冷静下来,虽然还是觉得害怕,却莫名的生出一些勇敢。随着对死亡的思考,恐惧慢慢被理性所压制。黑暗侵袭了整个病房,蓝白相间的被子在昏暗的环境下,看不出颜色,窗外的路灯也灭了,她在黑色浸满的世界里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报告出来的时间,比预计的晚,感觉像自己上刑场的时间被推后,陈嘉心中并没有轻松的感觉,反而更加焦急和烦躁。在满是陌生人的医院,她拼命忍耐自己的焦虑,即使看什么都不顺眼,听到邻座孩子的吵闹,甚至想要一拳砸在孩子旁边的凳子上。可是常年淑女的教育,让她什么也不敢做,只能假装安静地等待着。
“你的报告显示,你的癌细胞还没有转移,只要经过手术有机会全部摘除。位置很浅,你年轻术后会愈合的很好,可年轻也在癌细胞生长又有劣势。新陈代谢快,让你的癌细胞长得很快,最好尽快动手术。”医生仔细的讲解,不知道是为了消除陈嘉的恐惧还是只是单纯的职业习惯,“你的亲人什么时候过来?”经过一夜,这个医生的恻隐之心从他的面部退潮,表情显得有些麻木的冷淡。带着蓝色口罩的医生,让陈嘉猜不透在想什么。
无论如何,这算是一个好消息。陈嘉隐隐地松了一口气。如果手术可以解决,那就更没有必要惊动父母了。她试着用轻快的语调回答:“我父母在别的城市。如果是手术需要签字,我自己签就行了。我也是完全行为能力人,可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医生看起来有些为难,陈嘉也知道一般手术前的《病危通知书》一类的单据是要病人亲属签字的。
“我可以写个《情况说明》,或者其他的什么。我在这边没有亲人,要是需要尽快手术,我自己签字就行。”言下之意,如果手术时间着急,她的父母可能赶不过来。
陈嘉不了解医院的手术时间是如何安排的,也不知道自己需要动的手术的难度。一切都要看医生怎么答复。
“那好吧,你写下你亲人的联系方式,以防万一,医院需要联系他们。然后再写个自己签字的申明文件。我看看能不能让你的尽快动手术。”医生又在电脑里不知道查找什么,过了一小会,“你真走运,明天下午手术室排期有空,你的手术难度不算大,应该可以插个队。”
没有想到居然真的能这么快,陈嘉激动得想要和医生握手。手伸到一半,觉得自己太唐突了,才尴尬地收回手。感谢了医生后,陈嘉回到病房,等待次日的手术。
4
听了医生的诊断后,松了一口气,可内心深处却仍旧涌上莫名的不安。因着这份不安,陈嘉从包里拿出纸笔,觉得也许写个《遗书》会保险些。动笔的时候,她感受到比平常任何时候都才思泉涌,洋洋洒洒写了两页半。她煽情地表达了不能给父母送终的遗憾,并把自己全部的财产、银行卡账号和密码,还有在香港买的各种保险的信息的都记录在遗书里,虽然不是很多钱,但是想着如果真的不能陪伴父母到最后,至少让他们能过上更好一点的生活。陈嘉一边写,一边试图安抚自己。明天过后,一切会好的。就像父亲的好友,同样是胃癌,术后恢复得很好,又过了五六年。
当黑暗再次降临的时候,陈嘉觉得自己的内心应该是平静的,与前一天晚上的不安比起来,未来有了更确定的方向。可是不知为何,眼泪从她的眼眶中接连不断地涌出顺着太阳穴,滑落过耳边,湿润了枕套。好像在为自己哀伤的垂死的天鹅,默默地倾泻着无法通过其他渠道发泄的苦闷与悲伤。
第二天手术顺利安排在下午,陈嘉对于自己选了昂贵人少的医院表示满意,当然也感谢了为她积极安排的医生。
手术前,陈嘉在医院的免责书上签自己的名字,留下了父母的手机号码和地址。再次当面感激医生同意她不要任何人为担保的善举。
被推进手术室,陈嘉告诉自己放松心情,然并卵,她紧张的没上麻药都已经快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了。偷偷地深呼吸,也无法缓解因为紧张揪在一起疼的胃。
当麻醉剂注射入陈嘉的静脉时,她突然感到强烈的恶心,从未有过的呕吐欲望向她袭来。医生见状,在她耳边说,“可能是对麻药有些过敏,没关系,可以侧着身子吐到袋子里。”并把一个方便袋放在她的头左侧。
呕吐物涌上得太多,陈嘉渐渐感到窒息。麻药也起了作用,这次她是真的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了,估计喉部也受了麻药的影响。她分不清是因为麻药而引起的昏沉,还是因为缺氧……心理想着也许过几个小时就会好了……
她慢慢地失去意识……呼吸也越来越慢……最后停止了。
手术室里的生命体征检测仪,由于失去检测者的心跳而发出刺耳的鸣叫——医生护士训练有素地推来电击车,抢救陈嘉。
一分钟后……五分钟后,陈嘉的心跳还是一条直线。
医生闭了闭眼,放下手中的加压电极,宣布死亡时间:2018年6月22日下午3点43分35秒。
无戒90天极限挑战·13
谨以此文纪念,胃癌去世的婶婶、同事A的妹妹、同事B的父亲、父亲的竹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