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玉是一只荆鸟。
她偶然间落入这个院落,那个书生有着如画的眉眼,还有粉白色的薄唇。
那日春风微起,书生对池而坐,白衣抚琴。
她小巧而显眼的身子,在他的琴首停驻。
忽而,他停了抚琴的指尖,抬眸。
阿玉在他冰冷深黑的眸子里看到她自己,她有鲜艳而华丽的羽毛,红白交错。阿玉不自然地动了动,伴随他的眼眸微闪。
琴声继续,任凭阿玉如何,他不再睁眼。
阿玉有些许恼怒,平常人要是见了她,哪一次不是失了神,为何他明明眼中有她,却要闭眼不见。
阿玉细小的爪子抓住琴弦,他不得不停下,目光停留在阿玉所在,他说,我的琴声告诉我,你一定很漂亮。
阿玉欢喜点头,放开了琴弦,转而飞起身子,停在他的肩膀。随意走动两处,那洁白的衣裳突兀显现出几个黑色的爪印。
阿玉轻轻扭头,虽然很不好意思,但,她做了就是做了,娘亲说过,要为做过得事情负责,等她化成人形,她给他洗了就成。
她缩着腿安静蹲伏在他的肩膀,听完一曲,仿佛过了一百年那么悠久。
带他起身,仆人给他递上竹棍,她才知道,他目不能视。
她在他面前盘旋一圈又一圈,心下莫名愤怒,亏她还那么卖力的在他面前展示她的美艳,不曾想,竟然是个瞎子。
也罢,看在他能弹出那么好听的琴声,她就不做计较了。
白家人都不知道,自家有眼疾的少爷,何时养了一只漂亮的鸟儿,只是这鸟儿似乎也有毛病,竟不会开口出声。
若是这下人的言论被阿玉听到,她定会闹腾起来,谁说她不会说话,她只是,她只是一只荆鸟啊。
荆鸟的声音,只会在荆棘刺穿心脏的时候,才能发出最动人的绝唱。
这是谁给的设定?阿玉很是不服气。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要化形了。
阿玉不得不暂时离开他的身边。
那一天,她用爪子沾染墨汁,在他身上留下凌乱的抓痕。她要用这样的举动宣告,他是属于她的。可除了她自己,没有人懂。
阿玉离开了,白家的下人们松了一口气。终于不用浪费少爷的衣裳了,天知道,那调皮捣蛋的鸟儿每天都要在少爷身上染上墨汁,那墨可是最上等的玄墨,一旦沾染,墨迹可留存数十年。
而白家少爷依旧终日弹琴,只是,琴音里,多了许多寂寥。下人们可听不懂其中含义,他们只本能觉得,少爷的琴艺越来越好。
白老爷为儿子的婚事操碎了心,镇上的姑娘,但凡貌美一些的,出身不高,但凡出身稍微有点背景的,又嫌自家孩子是个瞎子。
想到这里,白老爷只有叹气,数十年来他想尽办法,却不能治好儿子的眼疾,每每午夜梦回,叫他如何向逝世的爱人交代?
“老爷老爷,外头来了位姑娘,小的怎么也拦不住啊!”
听着仆人的禀报,白老爷神色不耐,以区区一位姑娘而已,至于这么大惊小怪?
而等到白老爷见到阿玉的时候,阿玉周身已经躺下了几个家丁了,还有几个家丁举着把式,围着阿玉跃跃欲试。白老爷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他见阿玉穿着不俗,模样美艳,便好言开口询问。
“不知姑娘为何来此?”
阿玉张牙舞爪,指指自己,又指指府中白少爷所居住的方向,咿咿呀呀的比划着,紧着一张小脸,生怕白老爷不理解。
事实上白老爷也确实不明白,但也能看出阿玉不能说话。试探了几回阿玉的意思,白老爷在管家的提醒下,猜到了阿玉的意思,她是为了白少爷而来。
思来想去,白老爷虽然不满意阿玉不能言语,但还是将阿玉留在了儿子身边。
阿玉特别高兴,施展法术,让白老爷梦里尝试了一把年轻的滋味。
化形对妖灵来说是及其痛苦的事情,多少妖灵修炼百年就折损在化形之上。为了能更好的待在白少爷身边,阿玉不惜偷学族中禁术,提前化形。
她成功的化形,但因为修为不稳固,所以她的人形姿态,只能在白天维持。
阿玉已经很满意了,她的手,轻轻放在她日日夜夜心心念念的人的脸庞,他好像憔悴了些,即使是梦里,也紧紧揪着眉头。
“滚。”
他突然出声,让她吓了一跳。等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阿玉凤眼一瞪,而他已经迅速起身,凭着习惯抓住拐杖,随后朝着阿玉开口道,“我不管你有何目的,我警告你不要妄图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否则,我要你死。”
他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让阿玉彻底炸了毛,什么叫妄图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她才离开几个月,拼了命的化形来到他身边就得了他这么一句?真是气死了,气得她眼泪都掉出来,但还是无法发出一点声音。
如果,如果不是她在他房间里看到那些被挂起来整整齐齐的衣服,那些被她留下过印记的衣服,她真的会因为生气而毫不犹豫的离开他的。
冷静下来,阿玉自我安慰着,他又不知道她是谁,是啊,他一开始就不知道她是谁,因为看不见,所以以后可能也不知道吧。
自那日起,阿玉转了性子,白天她虽少爷怎么折腾,到了晚上,她恢复回了原型,欢乐的在他身上蹦哒。他一下子就知道了身上跳动的小东西就是阿玉,凭着感觉,他将阿玉握在手里,温热的手掌轻轻抚摸着阿玉斑斓的羽毛。
“你来了啊。”他语气低柔,像极了情人的耳语。
阿玉故作生气地啄他掌心,人家早就回来了,哼,叫你凶我,看我啄你!
“你生气了?离开这么久,你为什么会生气呢?你是怪我没有去找你吗?”
才没有啦!谁让你白天对我那么冷淡啊!
“我看不见你,所以我不知道怎么找你,我只能弹着你喜欢的曲子,因为我知道你一定还会回来。”
那当然啦!算你识相!
不知何时,白少爷睡着了,阿玉飞快的进入他的梦里,那里有一片星河,她听到了他的琴声,在一株桃花树下,如同她初见他时候,接着,在桃花纷飞中,他朝阿玉微笑,他说,你来了。
白少爷习惯了白天的阿玉,也习惯了晚上的阿玉,只是这两种习惯并不相同罢了。
白少爷尽管有眼疾,但丝毫不影响他的优秀。因为琴艺高超,有许多人慕名而来,或者是朝他发出邀请。
白老爷很高兴,觉得自家儿子终于熬出头了。
“来来来,里面请。”
白老爷说着,就将人往里头带。这次的人是来自京城,身份也许是白老爷不敢想的。
带来人至门口,阿玉板着脸将白老爷堵在门口。
这老头不知道吗?她少爷弹琴的时候最不喜旁边有人了!除了她。
阿玉自然不会说后面那句是她加上去的。
白老爷一样板着脸,“去去去,没见有贵客吗?”
阿玉将头一撇,正要好好看看来人是谁,在对上此人视线之时,突然胸口一阵紧缩,阿玉感觉到全身的力气一下子被抽干似的,险些瘫倒在地,这把白老爷吓了一跳,还心想,他什么时候在这丫头面前有这种威慑力了?
“不到五百年的荆鸟,也敢化形呐。”
那人随口一说,却让阿玉整个人动弹不得,旁人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而只有阿玉知晓,这个人身上的妖气,足以将她整个吞没掉。
为什么一个凡人会有这么大的妖气?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妖修。
听闻族中长老说起,妖修是凡人修士的一种,以猎杀妖灵提升实力,不曾想,今日让她遇到。
而就在阿玉失神的空挡,白老爷已经将人带进了院子。
听白老爷说,此人看中了白少爷的琴艺,要将白少爷带去京城。白少爷又喜又愁,喜的是儿子终于遇到了伯乐,愁的是他舍不得儿子离家远去。
万一要是谁欺负了他去,那可怎么办哟。
夜里,白少爷将阿玉放在怀里。
“你觉得我该去吗?”
阿玉啄了啄他的手心,直到他感觉到一丝痛意。白少爷知道了阿玉的答案,她不想他走。
那是一个妖修,不管他有何目的,她都不能让她的少爷有事。
“我并不是特别想去啊,因为我不想你跟着我颠沛流离。”
阿玉不愿解释太多,只是急躁地啄着他的手心。
她感觉到了,那个人,来了。
“你怎么了?好像不舒……”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没了声音。阿玉扑腾着翅膀想着殷红的嘴,确只有她翅膀扇动的声音。
下一秒,她感觉自己被一双冰冷的手握住,妖修抓住了她的身子,只给她留下一个脑袋。
“想说话吗?”
妖修的声音跟白少爷的声音不同,白少爷的是清澈温和,而妖修则是邪魅蛊惑。
阿玉无法挣扎,她甚至明显感觉到,只要对方一用力,就能轻而易举地让她灰飞烟灭。
“来,小东西,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一定会喜欢的。”
他刚说完,整个人化作一团黑烟,一直朝郊外的竹林飞去。阿玉一动也不敢动,她太弱小了,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阿玉没有想到,这竹林深处,竟然有一处荆棘丛。绿色的藤蔓上布满了猩红色的刺,只要找到最长的那一颗,一点一点刺穿心脏,她就能开口唱出最动人的歌声。
“如何?喜欢吗?”
说着,妖修将阿玉放在手背上,好让阿玉能够稳妥站立。
阿玉摇头,她不喜欢,她不想就这样结束她作为荆鸟的一生,她的少爷,还要她照顾。
“还未到五百年,怎么就敢化形呢?是因为爱上了凡人?”
妖修学着白少爷一样抚摸着阿玉的羽毛,而阿玉毫无享受的感觉,崩紧了身子,满满戒备。
如果今日她有此下场,那,她唯一的愿望是希望他可以看见。
妖修仿佛听到了阿玉的心声,他蛊惑道,“荆鸟并不一定非要发出声音,如果吃了心爱人的心脏,它们再也不会有想要飞向荆棘的欲望。”
没错,亲手杀死自己爱的人,又怎么有理由去爱人呢。
阿玉并不明白这个道理,但是她也不想明白,她的愿望同样简单,如果无法选择命运,那她只想她爱的人能够好好的。
妖修素来不喜这样的理念,他表面答应了阿玉,让阿玉心甘情愿走向荆棘里。
从出生她就明白,荆鸟最终的归宿都是荆棘丛。唯有死亡,才能让爱情永生。所以阿玉并不抗拒,而想象中的荆棘刺穿胸口,也不是特别疼。
猩红的刺穿过阿玉的胸口时,她听到了她自己的声音,那些声音化成一条旋律,是她跟白少爷初见时候弹的曲子。
唱到他们初见,到他们相处的点滴。
荆棘的刺为什么会是红色,因为它们汲取了荆鸟们心脏的血液。
一曲唱完,阿玉奄奄一息。她能说话了。
妖修很失望,荆鸟的声音其实也没什么好听,和他听过的其他荆鸟的没什么区别。
“你现在能说话了,在你消失之前,你有什么话吗?”
妖修看着化为人形的阿玉,全身被荆棘缠绕,越勒越紧。
阿玉说,我走了啊,不要想念我。
说完,她永远的闭上眼睛。她的身体化作点点光芒,隐没在荆棘之中。
她其实还有好多好多话想要交代给她的少爷,比如说,要好好照顾自己之类。可是来不及啦,她想,能看见的少爷,一定会越来越好吧。
第二天,妖修来问白少爷做出决定与否,最后白少爷还是决定跟他一同去京城。
临别之前,妖修故作随意问了一句,“之前那个不会说话的小丫头何去了?”
整个白家都笼罩在白少爷眼疾消除的喜悦里,不知是谁随口回应道,“也许跑了吧,反正我们家少爷也好了。”
妖修转而向白少爷开口,“你也是这么觉得吗?”
白少爷点头,“她来的时候没有缘由,离开了也没有缘由也情有可原。”
妖修突然笑了,众人莫名。
夜深人静,白少爷偶尔会想起有一只奇怪的鸟儿突然到来他身边,又突然离开。
唔,他大好前程在等他,想一只不着边际的鸟儿作甚?想到此处,白少爷心满意足睡着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