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太

阿太

文/钟哨笛

我见过一次死亡。我是说,由生到死这么一个完整的过程。

那天一行人去看望阿太。听说阿太十天前在进食时忽然咳出大滩血,心里翻绞出很大声响,像是各器械间的齿轮生锈了卡住了一般。负责照顾阿太的阿公急忙将阿太安置好,于是阿太就这样在床上躺了十来天。期间倒也没出什么大乱子,只不过面色越来越难看了,也渐渐说不出话。

到阿太家的时候,阿太看上去很累了,面色苍白,双眼很努力地想要睁开,但是没有力气。鼻孔被血块堵住了气,只能靠嘴巴呼吸。多么冷啊,我用嘴巴吸了几口空气,干涩涩的空气吸进来,不免觉得难受。奶奶俯下身在阿太耳边大声说道:你看看谁来看你了?一群人,爸爸妈妈,姑父姑妈表姐,还有好一些亲朋好友,齐刷刷站在阿太的床面前,看着他,期待他做出什么回应。但是没有。阿太确实累了,连转过脸看一眼我们的力气都没有。后来便闭上眼睡着了。

一行人在一旁推测起阿太还有多少时间,阿公说可以熬到下星期谁谁谁回家吧,奶奶说指不定过不了今晚。又叽叽喳喳说起咳血的事情,仿佛对于阿太的离世是可以毫不避讳地谈论的,因为彼此都知道那个日子一定会来到。

闭上眼的时候,阿太心里会不会觉得很失望。他那么累,想安静地休息,可是那么多人来看他,硬要提起那么多让他难受甚至自惭形秽的事。他们假装我心知肚明自己马上就要离去了,所以就大肆谈论起这件事吗?反正我现在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不,我不想听,我索性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吧。让他们说去,这群无聊的笨蛋。

阿太好像很难受似的,右手一直把盖着的被子往下扯,双脚也往床边蠕动,似乎想要起身。奶奶贴着阿太耳朵问,是不是想要起来?问了几声,阿太竟点了点头。于是奶奶把阿太扶起来,用自己的身体给阿太当靠背。扶起来的时候,阿太忽然笑了。我看到了那个笑容。嘴巴咧开,眼睛眯成了缝,笑得很灿烂。但笑容随即便被疼痛所取代。阿太的身体里又发出了咣当咣当声,仿佛是体内的什么零件破损了,整个运行系统岌岌可危,但是那些恪尽职守的器械还在坚持运作着,支撑着阿太羸弱的身躯。奶奶用手轻轻拍打阿太前胸,试图缓解他的疼痛,但无济于事。不久,阿太又躺下了,躺下时不断拍被子,把脚往外挪。阿婆喂水给阿太喝,阿太面无表情地喝下了,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想喝。阿太似乎想说话,但是怎样也说不出来,又焦急又憎恨,眼角竟湿润了。他流泪了,可是没有人懂他现在需要的是什么。我们只是看着他,但不懂他。

不忍心再这样无济于事地看着他,我绕到了后屋坐着。

阿姨出去拿剃须刀,说要帮阿太把胡须剃干净。阿太身前一直保持着剃胡须的习惯。不知过了多久,前屋传来声音,说阿太快没了。后屋的一群人哗啦一下跑到前屋,跑到阿太床边聚集着。呼吸已经很困难了,阿太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身体剧烈起伏。我们爱莫能助地看着他,彼此心照不宣地在等待一个结果。也许是氧气再也无法支撑身体运作了,这样呼吸了几口之后,忽然阿太就不动了。眼睛闭着,嘴巴还张着,但已经没有了活动的气息。奶奶将手放在阿太鼻子下,感受不到呼吸了。阿公摸着阿太手腕,没有感受到脉搏。大家说,阿太去了。

我竟不觉得悲伤。有人扑上去哭。但我只是觉得恍惚。不动的那一瞬间,就代表着死亡吗。死神的降临原来不是一件激烈的事情,反倒静谧地让人难以置信,静谧到,有时候我需要很长时间才真正意识到,某个人已经不在这世上了。死对于生来说是突兀的,至少表面上看是相对的,但由生到死却是连贯的。生与死瞬息万变,可万变不离其宗,都是常事,都是宿命。

阿太还住在老家山上时,每逢过节去拜年,阿太见到我们来,就会站在村口精神地朝我们招手。那时候阿太70多了,但身体很棒,健步如飞,常常上山砍柴火,喝起酒来脸蛋儿就变得红扑扑的,是个很可爱的老头儿。

几年前由于老伴儿去世,搬下山来。这些年去看他时,多半是躺在床上,怔怔的,不太笑了,头脑也不那么灵活了。我常常以为阿太还是喜欢住在山上,那儿空气好,地儿大,平日里可以出来走走看看。山下的日子太闷了,没有熟人,没地方走,路上车多又危险,没人放心让他独自出门,只好在屋里待着。

太闷了。

希望阿太现在已经回到了那个自由的山村。


2017/0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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