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一】

一 1870

那年秋天,绛叶新凋,挪威的天空常年萧瑟又冷寂,干脆是冬。马车咣咣,贵妇与之同车,相对而坐。这是他的第一次远门。尽管后世的长言短语像风一样四下飞散,车内,却哪怕半点儿称得上暧昧的都没有——他只顾看书。

长长的裙摆铃铃作响,她弯腰结绳,露出细长的结白脖颈。打了个蝴蝶结又不甚满意,低声细语如夜莺啭啭:“先生以为如何?”带着八九分的娇嗔。车厢里暖和得像春天一样,却寂静无声。平坦的路上走着,他头也不抬,任凭华贵的麝香盈满斗室,墨卷手书,极尽飘逸之能事。大概久之也倦了,方才抬起头来。她倒得了莫大荣幸似的,久候也未免不耐,此刻却一扫而空。“先生以为如何?”像个少女似的,颊上飞起桃色,眉眼弯起来,像月亮。

“是好的,只是夫人着素裙,配花色的裙结倒显得累赘。”他沉吟着,看着她绯红的脸颊,思绪暮地飘到了那个凌乱的所在,“这样红色地蔷薇开在废墟上,夫人就是那孕育废墟的土壤啊。”

是夜,至卑尔根。欲往斯塔瑞酒店,适逢年度酒会。说是酒会,不过端着酒杯的少男少女盛装相聚、结交的由头。名流云集,灯红酒绿。几乎整个卑尔根的贵族都汇聚于此。华装盛服,莺莺燕燕。马车早就堆到相连的榭舍大街了。相识的马夫呼三喝四,团团而坐。依主人尊卑,又不那么自觉地分了几个等次。叨陪末座的,马车也挤进了巷口。掀帘,下车,绅士礼节。他伸出右臂,贵妇人挽着,朴素雅致,端庄大方,倒像真的一对儿。久违的星空繁浩,浅步慢踱,临下榻,却被告知客房已满。

所幸人来人往,大多是贵妇相识。酒如流水,他看着她灵动穿梭,以为她是算好日子来的。她也鱼得了水似的。片刻,便再也觅不着踪影了。他对这样的酒会没什么兴致,与经理交涉良久,终于从一个慷慨的房客手中匀出了一间二等客房。落定之时,她娟秀的字迹飘了过来,是送酒的小厮,一张纸条,上书:今夜宿于伯爵夫人府上。哪一个夫人又不是她所知的了。递出零碎,小厮笑,他抬头去找她,遥遥与她四目相对。一阵轻快的浪花飞起来,她又跳进了水中。

寻了个偏僻的地方坐下,翠绿的东方屏风隔住了大片的喧哗,是另一片天地。倒是有相好的少男少女浅声交谈,发乎情,止于礼。不在意这埋首书卷第三者的干扰。

浅素的线装本,纸页泛黄。长久的避风逆光让字迹得以永驻。异香扑鼻,是驱虫之檀,一寸一金。古语所云沉香,就是这样的书香之嗅。他手中所执,是一本来自中国的古籍。眉批与注脚多得盖过了正文。蝇头小楷细细密密,杂着龙蛇般的行书,浅浓错杂,却并不凌乱。他看得投入,随身所携狼毫沾了些许酒水又为笔记。喧哗渐歇,门外车马人流如同潮水一般涌走。他却入了神,竟至半夜钟声骤响方才惊起了魂魄。巡夜的小厮恰逢,他抬头起身先躬道:“搅扰了。”

“无妨。”巡夜的小厮干干净净,躬身回礼,眼底一尘不染,“先生可是回房?若不知所在,我可代为引路。”

“麻烦了。”他微微躬身,递出门牌与钥匙,随小厮且步且趋,到了房内。

互道晚安,锁门。起先寄存的行李已经尽数搁在了床边。沐浴,更衣,坐在床上又起身拉开窗帘。炉火烧得正旺,星河浩荡,数不胜数。久视竟令人目眩。陡然想起过去种种,心中却隐隐不安,无法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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