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奴娇
(一)
连续几天的阴雨,气温剧降,门诊部的病人急增,感冒发烧的患者络绎不绝,全科医生李华忙得不亦乐乎。
“李医生,请你帮我看看我晓丽,她这几天吃什么吐什么,看见油腻的就更加。人瘦了一大圈,今天还肚子痛。”门诊部隔壁肉铺的老板娘马燕扶着刚上高一的女儿进来了。
上中班的李医生刚接诊完最后一个病人,正在洗手,准备下班。看见马燕母女进来,“好的,我马上就来”。
李医生坐到办公桌前,边问诊,边检查,“晓丽,有哪些不舒服?来先量量血压。”李医生很惊讶,“咦?血压这么低?60/40mmHg,晓丽,你病了多久了?”并用右手背贴在晓丽的额头试了试,“没发烧”。面容苍白的晓丽苦着脸没吱声。“马燕,赶快把晓丽扶到床上去躺下,我再来检查”。
晓丽耷拉着脑袋,双手捂着腹部,由马燕搀着到内室,“你跟医生讲哪里不舒服啦!早就喊你来看病,你总是不听我的,拖到这样子。”马燕一边粗声粗气的埋怨着,一边服侍晓丽躺下。晓丽白了一眼母亲,紧锁眉头,咬着牙,头偏向里侧,躬身侧卧着。
跟着进来的李医生看到这一幕,“马燕,你出去一下,我帮晓丽来检查。”马燕嘟囔着:“太不听话了,”退出了内室。李医生把门掩上。“晓丽,你哪儿不舒服?你睡平,让我看看。”晓丽转过身平卧着,满眼含泪,双手压在下腹部。对胸部、腹部一番望触叩听后,李医生没发现异常,“晓丽,你是痛经吗?”
“李阿姨,我吃了药肚子痛”。眼泪婆娑的晓丽有气无力地说道。“啊?你吃了什么药?快告诉我。”李医生急切地问道。
“我吃了息隐,三天了,早上吃了最后一粒药。中午的时候开始肚子痛和流血了。”“啊?!”李医生吃惊地看着晓丽,“多久了?你怎么知道是怀孕了?你吃药前检查过吗?你妈妈不知道吗?”
“我自己买试纸测了,有两条杠,两个多月没有来月经了,而且恶心呕吐半个月了。”晓丽哽噎着,“我没敢告诉我妈,她知道了会打死我的。”
“唉,那他呢?”李医生长叹一声。
“我找不到他了。”晓丽用手掩着口鼻,低声抽泣着。“我一直在找他,他带我去过的地方我都找遍了,他的手机停机了,微信关闭了,QQ也联系不上,他住的地方换人了。”
听到这,李医生面色凝重的对晓丽说:“我得马上带你去做妇科检查,必须要告诉你妈妈。”打开门,“马燕,你过来一下。”
马燕正拿着手机低头玩着消消乐,听见李医生叫她,边玩边起身走向内室。
“把门关上,你听着,晓丽吃了打胎药,现在我要带她去做妇科检查,需要你签字。”李医生表情严肃的看着马燕。
听到这,马燕瞠目结舌,手里的手机掉落在地,屏幕上还在闪着消消乐的画面。看着躺在诊断床上哭泣的晓丽,她扑了上去,使劲拍打着,狠狠地叫骂道:“你家伙怎么回事?啊!搞出这样的事,不怕丑呀!”晓丽怨恨的瞪着她,大声哭喊着:“你怕丑,你走啊,你反正不管我,有什么事就只晓得骂我、打我,我死了还好些。”说完扭头看着墙,咬着牙任由她打骂。
李医生走上前,拉开马燕,“别激动,晓丽需要马上手术,怕大出血,她血压很低。我已经吩咐护士帮她配药,准备输液。你帮我一起把晓丽推到妇科诊室去。”
(二)
马燕机械似的跟着李医生把晓丽送到妇科手术室,交给妇科的朱医生。马燕想跟着进去,被李医生拉住了。晓丽躺在手术床上,朱医生检查完毕,出来告诉等在门外的李医生和马燕,“胚胎出来了一部分,还有残留,需要马上清宫,家属签字吧。”
马燕还在懵圈中,拿着朱医生递过来的手术同意书,求救似的看着李医生。“没事,快签吧。我等会进去陪陪她。”李医生柔声安慰着。马燕含着泪,战战兢兢地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李医生拿着手术同意书进了手术室,朱医生正在做术前准备。晓丽左手已经挂上了液体。她双目紧闭,泪流满面,白皙的脸上毫无血色。上齿紧咬着下唇,双手抓着手术床沿,赤裸的双腿颤抖不已。李医生走到晓丽身边,用棉签拭去晓丽的泪水,她握住晓丽的右手,俯在她耳边,轻轻说道:“别怕,孩子,阿姨在这,一下就好了。”
“嗯,嗯。”晓丽呜咽着。
“啊—”晓丽一声惨叫,晕了过去。李医生一手掐着她的人中穴,一手掐着她右手的合谷穴。朱医生手法娴熟的进行着清宫术,看着吸出的胚胎组织,“应该快3个月了。”“应该是的,她自己说有两个多月没有来月经了。”一会儿,晓丽醒了过来,幽幽地哭着:“阿姨,我好痛啊。”“马上好了,忍一下下哦。”朱医生答道。
十分钟不到,“好了,做完了。手术后要注意卫生,半个月不能坐浴,一个月内不能有性生活,要勤换卫生巾和内裤;回家多吃点营养的,注意别太劳累,不能做剧烈运动,如果出血多,就要及时来医院看啊”。朱医生一边帮晓丽清洁下身,一边交代术后注意事项。
李医生一边安慰晓丽,一边帮晓丽穿好裤子,“要记住朱医生讲的啊。回家好好休息几天,再去上学。等会我帮你开一张病假条,要你妈妈帮你去学校请假。”
“谢谢朱医生,谢谢李阿姨。”有气无力的晓丽在李医生的搀扶下离开了手术床。
(三)
看着李医生进去陪晓丽,不知所措的马燕在门外踱来踱去,突然听到手术室传出晓丽的惨叫声,马燕像被雷击了一样,靠着手术室的门,脚下一软,滑到了地板上,心脏一阵刺痛。她坐在地板上,双手不停地捶打着胸部,泪水无声的滑落。
“晓丽为什么会出事呢?而且是这种见不得人的事。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呢?”马燕想不通。“自己每天清晨到屠宰场把猪肉批发回,在买猪肉的空档时间内做好早饭,叫醒晓丽,让她吃完早饭去上学,中午和下午晓丽也是按时回家;晚上晓丽在家做作业,不喜欢她在家唠叨和看电视,自己晚上才会出去在附近的麻将馆打牌。自己没有节假日,晓丽的节假日基本也都是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度过的。只有中考结束后,晓丽才常在白天和同学一起出去玩,晚上都不出去。难道是那天?当我听别人说看见她去酒吧喝酒,她回家后,我不问青红皂白就扇了她一个耳光,她和我大吵一架,赌气冲出去,到半夜才偷偷回家。”马燕后悔起来,抽了自己一个嘴巴。“我干嘛不问清呢?干嘛要打她啊。是我造的孽啊!”
“晓丽性格内向,除了有几个走得近的女同学外,没见她与什么男的交往啊?她不喜欢与他人说话,特别是上初中以后,在家都没有多少话讲,总是问一句答一句。不过刚进高中那会开朗了一点,可好景不长,最近个把月又槑世了,而且茶饭不思,问她有什么事又不做声,甚至还无缘无故发脾气。”马燕双手揉着太阳穴,眉头紧锁,“这样看来,晓丽原来是......天啦,她失身的时候,我在哪呢?那晚我没去找她,还打牌去了。我怎么这么蠢啊?”“咚”,马燕把头重重的撞在手术室厚厚的门上。
“晓丽是一个懂事、听话,很自觉的孩子,自己在人前总以她为傲。特别是今年考到了市重点中学后,还经常在左右邻舍和麻将牌友们面前洋洋得意的夸耀,可在家我一有事就责骂她,如果她反嘴,就忍不住打她。”想到现在晓丽在手术室做流产手术,马燕忍不住用双手狠狠地抽打着自己的脸,揪着自己卷曲的短发,“这是报应吗?是惩罚我吗?”无助的马燕抱头幽幽地哭着。
“怎么没有声音了,晓丽不会有事吧?”缓过神的马燕不安起来,“怎么这么久啊?”马燕双手合掌,絮叨着,“菩萨保佑,菩萨保佑!晓丽啊,你千万不能有事啊,不然我就没法活了。”她挪动身子,把耳朵贴在门上,用手拍打着,“李医生,晓丽没事吧?”
(四)
听到门内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马燕摇晃着站了起来,用衣袖抹了一把眼泪。看到朱医生打开门,李医生一手举着吊瓶,一手搀着晓丽,她马上迎上前去,双手拥住晓丽虚弱的身子,关切地询问道:“女儿,你没事吧?”
晓丽瞥了马燕一眼,没吱声,低头不再看她。马燕看到这动作,刚拭去的泪水又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滴落下来。李医生轻声宽慰道:“没事,休息几天就好了,我们到留观室去吧。”
晓丽出门看到满眼泪水的马燕,头发凌乱,面颊红肿,焦急紧张的样子,怔了,觉得妈妈一下子好像老了许多。平日买肉时的利索和狠劲不见了,胆怯、慌张的神情让人心痛,不再是那个大大咧咧,赢了钱笑,输了钱就把自己当出气筒的大嗓门妈妈了。晓丽内心对妈妈的抗拒在这瞬间无声的消失了。虽然心里还有些排斥被妈妈拥着,可虚弱的身子不由自主的靠在了妈妈身上,她感觉到了来自妈妈身体的颤抖,听见了妈妈急促的呼吸声和咚、咚、咚的心跳声。她发冷的躯体感受到了来自母亲怀抱的温暖,这种久别的温暖让晓丽既欣喜又惭愧,她把头倚在马燕的胸前,避开马燕的眼睛,泣声低语:“妈妈,对不起!我错了。”
马燕听着这话,忍不住哭出了声,并将晓丽拥得更紧了。“对不起,晓丽,是妈妈不好,妈妈只顾自己做生意,打牌,没有照顾好你,让你遭罪了。”马燕流下的泪水滴在晓丽的脸上,和晓丽的泪水融合在一起,晓丽不由自主的将右手抱住了马燕,一起缓缓走向留观室。
(五)
“你们都别哭了,晓丽,你今天在这留观一晚上,朱医生值晚班。等下要妈妈去买一点粥或面条给你吃。”李医生看留观室没有其他人,坐在晓丽旁边,看着她泪痕未干,楚楚可怜的样子,郑重其事地说道:“晓丽啊,我看着你长大的哦,你是一个懂事的孩子,这样的错误是怎么来的,我不想过问,我只想提醒你,以后要吸取这惨痛的教训,要学会自我保护。你知道吗,痛在你身上,痛在你妈心里呢。你先养好身体,坚强起来,跨过这个坎,再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学习中去。好吗?”晓丽还在抽抽搭搭。“嗯嗯,谢谢阿姨。”
“马燕,我要回去了,你出来一下,跟我去拿病假条。”李医生走出留观室,到诊室脱下工作服,并写了一张“因急性细菌性肠胃炎住院,需休假五天”的病假条给马燕。“为了晓丽,我违规一次。你明天帮晓丽去请假吧。”说着,关门走出了诊室。
马燕拿着假条跟在她身后,抹着眼泪,真诚地说道。“谢谢,今天真的辛苦你了,李医生。”。李医生回转身看着马燕:“马燕啊,晓丽为什么会出这么大的问题呢?你难道没有觉察?女儿几个月没有来月经了,你不知道?”“是的,是我太大意了,疏忽了。都是我的错,我恨死自己了。”马燕连连捶胸。
“你呀,白天卖肉,晚上打牌。孩子从小就没父爱,你要多陪陪晓丽呢。”李医生语重心长地说道。“进入青春期的女孩子,要多关注她的一举一动,更要注意她的心理变化;要多教她一些自我保护措施和交朋结友的知识。你说她在家没有什么话跟你讲,你可以主动跟她沟通啊。十五、六岁的女孩子,生理上、心理上最需要母亲的关心和正确引导。你疏忽了她,她有什么心事就会闷在心里。一旦有人对她体贴关怀,她自然就容易被打动,也容易上当受骗。”
李医生叹了口气,“唉,这次晓丽还只是被骗失身,如果是被拐失联,你怎么办?如果她想不开,有个三长两短,你怎么办?我想想就后怕。庆幸的是她还是选择了自我救赎,所以你还是多花些时间陪陪孩子吧。别等到她有事或失去她,再去后悔就迟了。现在别去责问她,先把她的身体调理好。估计她会有些心理阴影,如果需要我劝导她,随时来找我就是。”
马燕连连点头:“嗯,谢谢你,李医生,我以后不会再打牌了,我要好好照顾晓丽,不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我不能没有她。”马燕看着李医生的眼睛,斩钉截铁地说道。“还有啊,我刚才想了一下,还是到学校附近去租一套房子住,不让晓丽每天跑这么远,我每天踩三轮车跑,买完肉就回去陪她,虽然在学习上我不能辅导她,但看到我天天陪在她身边,她应该也会安心些吧。”
“好啊!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相信晓丽会很快康复的。”李医生如释重负似的拍了拍马燕的肩膀,“你看,没下雨了,也到晚饭时候了,你先去帮晓丽买点吃的,我要回家去做饭,儿子就要高考了,很紧张,我要陪他。再见!”说完,转身疾步离开。
(六)
马燕凝视着李医生远去的背影,想着她的一席话,“晓丽不能再出事了”,喃喃自语的马燕像被惊醒了一样。她快速转身,走进旁边的面馆:“老板,买两份面条,把肉臊子放到一个碗里再加一个鸡蛋,打包。请你快点啊。”
“这么性急干嘛?”面馆老板看着站在面锅前神色不安的马燕,玩笑着说:“这不像平时的你啊。”马燕看着沸腾的面锅,长叹一声,“唉,我女儿病了。”
面条出锅,马燕付了款,端起那碗没有臊子的面条,顾不得烫,坐着,三下五除二就嗦完了,用手抹了抹嘴巴,没搭理问长问短的面馆老板,提起那碗盖满了肉臊子和煎蛋的面条,向着门诊部留观室急速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