庖丁为文惠君解牛说法(上)
本文摘录自 《庄子諵哗》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这是第一句,是题目,这个庖丁是给皇帝管厨房的,庖是职务;丁就是这个男人,所以叫庖丁。男人叫丁,女人叫口。这个人是哪个皇帝的厨师呢?文惠君,就是孟子见梁惠王那个惠王。庖丁为文惠君解牛,就是给他杀牛。当然现在有更好的杀牛机器了,但他是手艺啊!是当时的一种技术。
“手之所触”,庄子一定学过杀牛的,至少曾在那里观察了很久。这个牛一拉来,把绳子一转,乡下杀牛你们看过没有?我们看过杀猪、杀牛,因为我是乡下长大,听到杀猪杀牛,赶快跑去看,很热闹,比戏还好看。杀牛人把绳子转到鼻子旁边,手在牛背上一拍,普通拍一拍,是表示很爱护,碰到杀牛的一拍,已经是很倒霉了。
“肩之所倚”,绳子一拉牛,那个牛鼻子给他拉歪了,然后他那个肩膀这么一靠,有工夫哦!就是柔道摔跤,这个牛就被他靠到地上去了,牛就跪下来了。“足之所履”,然后这个右脚一抬,就压到牛身上。“膝之所踦”,膝盖头顶到一个穴道,后来我研究晓得,牛身上那个穴道同人体一样,牛被他一顶到穴道一定发麻了。“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就是那个刀啊!在牛的颈项上面轻轻一拉,就倒下来了。这几句话描写他的那个技术,那个动作之干脆利落,皮套里头刀一拿出来,一刀下去,牛哼都不哼一声,一条生命就回老家了。“合于桑林之舞”,看起来他不是在杀牛,简直在跳舞一样,手这么一拉,这么一拍,肩膀一靠,膝盖头一顶,腰里头抽一把刀,嘶……就下来了。不像医生开刀啊!还要穿上白衣,带上绿帽,好几个人上麻醉药,搞了几个钟头。那个庖丁却快得很,几分钟就完了,而且那个动作“合于桑林之舞”,“桑林”是商汤的时候,有名的歌舞艺术。
“乃中经首之会”,他那个刀一下去,牛身上的这个十二经脉分离了,头上轻轻拉一下,整个的皮都脱开了。他对于解牛技术之熟啊,高明到这个程度!我们无以名之,只好叫作杀生的艺术。杀生已经到达了艺术境界了。实际上也使被杀的牛痛苦减少了,我想那个牛灵魂出窍的时候,一定会回头告诉他,你的技术真高明,我不大痛苦啊!因为古代那个杀头,看得真是害怕,犯人上了刑场,对刽子手说,拜托!来生我们做个朋友,给我利便一点,就是快一点。那刽子手杀人就看这个头,这么咚!一拍!也像杀牛一样,并不是画上画的,拿把刀切胡瓜那么砍,可见那个画画的没有看过杀头。刽子手把犯人的头发这么一抓,这样一靠就完啦!快得很呢!我们年轻的时候都看过。
庄子讲得好好的,教人养生活得长,活得舒服,可是为什么弄一段杀牛的来讲?你说怪不怪!固然描写这个杀牛的技术很美啦!总是不好。读书要注意这些地方。
【文惠君曰:譆,善哉!技盖至此乎?】
这一段是古文,给会写白话文小说的编个剧本一定漂亮了。梁惠王站在那里看他杀牛,看完了,口里惊叹,“譆!”就是这样一声,“善哉!”好哇!大概还在鼓掌,可惜他没有描写。“技盖至此乎?”你这个杀牛本事怎么这么大!你这个杀牛真利落,杀得好,皇帝在庖丁面前赞叹杀生。孟子看到的话,一定要骂他的。
【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乎!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闲,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闲,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
听到文惠君那么一讲,“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释刀”,杀牛的把刀一摆,那个姿态之优美!就说,报告殿下,我真正喜欢的是修道,因为我学道,所以会杀牛。你们年轻同学不要学道啊!打坐坐死了,比杀猪杀牛的还糟糕!(众笑)刚才是讲的一句笑话啦!这个庖丁说,我啊!因为好学道!由道的精神来做任何事情,技巧都高明,所以超越了,已经不是形而下,而是形而上了。就像我们这个大艺术家陈教授,石膏泥巴到他手上一捏,就是不同,让我们捏起来,泥巴还是泥巴!“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他说这个就是养生的道理,也就是告诉我们,人生做生意也好,做官也好,读书联考也好,都像庖丁杀牛一样,那就好了!进考场也无所谓,解答题一拿来,随便一画就是了;考完了把笔一丢,出来,很有把握,再来一杯冰淇淋,这就是庖丁解牛了。要有这样的修养才行啊!要修养到道的境界,任何技术都可以达到超神入化,就是这四个字“进乎技矣”。做生意做到这个程度嘛!无所谓发财,就是爱发就发,不发就不发这个样子。这是讲原则。
你看这位杀牛的给梁惠王传道!庄子以杀牛在说法。拿佛家来讲啊!“应以何身得度者,即现何身而为说法。”他以杀牛身而说法,因为他是杀牛,梁惠王是杀人;当皇帝也爱杀人,认为杀牛、杀人,差不多!所以他在传道!他说:“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他说开始我学杀牛的时候,我看到什么都是牛,都想杀,像杀牛一样杀。
这里先讲个笑话,年轻人练武功的、学拳的,现在什么跆拳道啊!柔道啊!学了两三个礼拜,这个手发痒,到处看到人都想动一下,看到柱头都要打两下。等于小孩啊!小狗啊!长牙齿的时候,看到臭鞋子都要咬它两下,不然牙根发痒。学技术开始的时候,也是什么都要动,就像庖丁开始看到什么都是牛一样。我们小的时候,听到乡下人学剃头,剃头店老板教这个徒弟怎么拿刀怎么刮,绝对不能拿人的头给他做实验,先拿个胡瓜学刮那个皮。以前学徒都要做家务,这个老板娘就是师娘啦!煮饭了,叫他打一点水,这个学剃头的,把刀在胡瓜上“咚”一下插着,就进去拿水了。然后出来,就又把刀拿出来慢慢刮啊!刮!搞惯了。后来师父叫他给人剃头的时候,师娘又在里头叫他打水,他就把剃头刀在人家头上“咚”一下,这个人就完蛋了。这是个大笑话,古代学剃头的,习惯到达“忘”了,任何时间都是会如此做的。
说到剃头,我小的时候,喜欢给一个挑担子的剃头,坐在那个矮凳上,那个剃头的会作诗,他一剃头就谈起诗来,所以我也很喜欢他来剃头。尤其夏天叫他刮得光光的,热水一洗,那个清凉的味道比在冷气电风扇底下还舒畅。我问他你这两天作什么打油诗,念给我们听,后来许多剃头店的对子,都是他念给我听的,有一副是“毫末生意,顶上功夫”。我都还记得,这都是童子功,一边给他剃头,有意思的诗就把它背来。还有一副,后来知道是左宗棠的,“问天下头颅几许,看老夫手段如何”。一个个把你头都砍下来。这是左宗棠少年时候的气派!后来变成理发店的一副名对。
这个剃头匠,我常常让他剃头,跟他谈诗,过后我有点害怕,他一边给我讲诗,一边在我头上乱刮一顿,万一他讲忘了,也在我头上咚的一刀,那就不得了啦!后来我长大出门以后,回忆在柳树底下刮个光头,夏天用一盆热水洗了凉快凉快,现在追想那个境界,比冷气底下喝一杯咖啡还痛快,但“岂可得乎”!永不可得了。回想他剃头时,已经到了庖丁解牛的境界了,把我们的头不当人头了,眼睛都不看的,随便在那里刮两下就光了。许多师大的同学在快要毕业那年去试教,上台两个腿都在发抖,对不对?你们师大同学都有经验,慢慢上课久了,上到讲台以后,下面一个人都看不见,目中无学生了,等于目无全牛了。
所以庖丁开始三年,他说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三年后看到牛都不是牛啦!眼睛里头没有牛了,技术和经验到达那么高的境界了。等于我们开始学打坐的人,只晓得自己两个腿痛,所以始臣之学打坐也,所见无非腿也!三年之后,未尝知坐也,坐得啊!昏沉、睡觉忘记了腿,腿的痛苦感觉没有,坐在那里睡觉了,所以始终也没有学好打坐。
“方今之时”,这个庖丁讲,三年以后到现在,拿现在讲就是几十年经验。“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这就是我向大家报告的,我小时候那个剃头师父,他一边跟我讲话,眼睛还看到书上,用剃刀在我头上乱刮,刮得比西瓜皮还青,那是“以神遇”。他那个刀啊!跟他的意识跟我的头皮合一了,叫做三身合一,刮得进入精神的境界,“而不以目视”,不要眼睛看而到达这个境界。注意哦!任何艺术家、文学家写一篇好文章,一首好诗,也是这样的。自己过后一看,这是我写的吗?我也有几次经验,说这个写得蛮好啊!问这个同学是谁写的,他说,老师这是你写的嘛!他们还以为我作假,其实我早忘了;我心里笑一笑,我当时怎么写出来的真不知道,就是“以神遇而不以目视”。
“官知止而神欲行”,官就是五官,眼睛看到牛身上的毛,已经刮得蛮干净了,技术搞熟的时候,觉得这个猪皮牛皮已经不要再刮了,可是刀顺手了以后,又再来一刀,这一刀是神遇之刀,这一刀下来是彻底干净。所以“官知止”,五官、生理的机能有意停止,但停止不了;“而神欲行”,那个精神的境界自然还来一下,很优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