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赛编号:1304
大学宝典·青芒杯征文大赛
普通同学姓普,单名一个通字,来自一个普通的城市,从一对普通工薪阶层父母那里领受着普通的情感收容和财政接济,承受着普通的社会阶层上升压力,然后普通地长到了十八岁,普通地通过了高考,来到了这座同样普通的城市,上了这所普通的大学。
普通家爸妈为他起名的本意是:通达,通畅,万事通,没有要自我调侃或调侃儿子,但是作为一个旁观者,我们很能藉此发挥一些幽默感。这样的事非常普通,就比如在等待驾考科目二考试的过程中,手机被强制隔离以后,人们的唯一消遣就是对大屏幕上蹦出的考生姓名评头论足,指手画脚,遇到格外有趣的,往往还会惹得满场欢笑。
在普通同学还无法容忍同龄人对他的名字进行嘲笑的年纪,这个名字的始作俑者曾教训他道:“普通是我们给你起的名字,这等于是你的起点,你要嫌这个名字不好,就自己去改。”
他怎么改呢?到公安局找户口办,笑脸盈盈递上一摞钱?但是等他终于了解到这一现实途径之时,他已经对自己的名字习以为常了。
根据怪诞心理学的理论,姓名确实会对一个人的人生造成不小的影响,比如普通同学。普通同学唯一不普通的地方是他的口头禅,当一般人用“就那样”,“还凑合”等来表示普普通通的时候,他直接使用了“普普通通”这个略显拗口的词,语气语调还带有一股子洋葱炒大蒜的独特风味。
首先声明,我们一点也没有欺负他的意思,但是普通同学实在是太普通了,无论身高长相,还是学习成绩,兴趣爱好,他曾毫无底气地为自己辩解道:“没有太普通吧,只是比较普通的那种普通?”
不是,是非常,特别,极其普通的那种普通,是朝着普通的极限奋力奔跑的曲线永远不能抵达,但仍不断向极限延伸的那种普通。
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大一寒假后返校时发生了一个小故事。彼时,我们刚收拾完床铺,安置好行李,扫去宿舍里沉积一冬的灰尘。舍友阿萌硬座火车坐了一宿,正要爬上他远在上铺的床;宿舍长老白打了两壶水回来,洗好了马克杯,正提起热水要冲一包咖啡;我突然看到我在晾衣绳上挂了一冬天的床单,正踮起脚尖去够。我们眼睁睁看着一个陌生人从容地推开门,毫无芥蒂地快步走进宿舍,拖着沉重的行李径直冲我们走来。
在老白瞪起眼睛,把热水泼到这位不速之客身上之前,他先说话了,“春节都过得咋样啊?”“就那样呗。”我多问了一句,“怎么样你?”他耸耸肩,撇撇嘴,“普普通通。”这下我们都笑了。
经过了那场事故,以后每次假期结束回学校,宿舍凑齐四个人,我们都要默契地笑一笑,重新认识一下这位普通同学,继续徒劳地试图记住他的脸。
在我们一致同意普通同学的脸无法被刷脸智能重复识别以外,普通同学还有一个得意之处,就是他从未被老师点到过名,好像他的名字也自带了虚化滤镜,让老师在群蚁排衙般的字符表中每每偏离目标,这一点颇为我们所羡慕,但普通同学几乎没翘过课,他向来是普通地坐到教室中间那几排,普通地听会儿课,玩会儿手机,休息一下,再玩会儿手机,要么是先玩会儿手机,再听会儿课,再玩会儿手机。
新生入学时候,普通同学面试了两个低调的小社团,都进了,一个是看电影的,一个是看书的,基本没有社团活动,电影同好社就是某新片上映,人在社团群里吆喝一声组团去看,还有每周固定时间的放映会,读书会则像是一个豆瓣读书周打卡小组,每周固定时间凑到一块儿分享新近读到的书。
比较起来,我们就忙多了,老白在学生会里摸爬滚打干到主席,鸡毛蒜皮零零碎碎全挂在心上;我是新闻社里任劳任怨的前辈学长,一手带新人,一手抓新闻;阿萌踢完足球校长杯,就要备战下半年全马,天天跑体育场。我们都觉得自己没时间,热水和宿舍杂务只好仰仗普通同学。“拜托拜托!”一开始我们还会这么说,慢慢就不说了,因为4瓶热水壶总是满满的摆在那里等着我们,好像它们从来就是那么理所当然的满。
虽然业余时间很多,但普通同学一直形单影只,我们笑他,“你那么闲,怎么没工夫找个女朋友?”普通同学露出了普通的笑容,带着滑稽的羞涩。大三时候,普通同学终于谈恋爱了,最明显的表现是,他凑到宿舍公用镜子前挤眉弄眼的次数变多了。他的恋爱谈得不显山不露水,但后来还是被我们撞见。
我们私下议论,那女孩实在太普通了,有次当个玩笑公然说了出来,普通同学陪笑道:“没有太普通吧,起码比我这种普通好一些?”
“进展到哪一步了?拉上小手了?”他支支吾吾,语焉不详,惹得我们大笑。
“她会说普普通通吗?”阿萌模仿他的语气问道。
“额她不会。”
“那你得教教她,说不定小手儿给你拉,小嘴儿也给你亲呢。”我们再次哄笑起来。
那时候还发生了一件事,学生会换届,新老同僚一块儿喝酒,有几个人上头,又多说了几句混话,立马交上手了。老白卸任,高兴又有点儿伤感,多喝了两瓶,醉醺醺地凑过去压阵,被人一拳干翻在地,不巧地上有先前打碎的啤酒瓶碎片没来得及清理,背上中了一下,登时鲜血直流,酒也醒了大半。等老白的跟班打电话告知我们事情经过,他已经趴在临近市医院急救室的担架上,被碘酒蛰得疼晕过去了。
普通同学听说,马上站起身,作势要走,“走。咱们去看看他。”我们看时间太晚了,去了又用不着我们,本不打算去,他这么一说,却也不好推脱,只得去了。
老白住了好几天医院,他爸妈闻讯过去照料,我们隔天也去瞧他,寒暄完了,商量问责赔偿的事儿,老白意思都是同学,受伤纯属意外,经济赔偿不要也罢,口头道个歉就算完,他爸妈不同意,说是平白花了不少钱且不论,儿子你遭罪不遭罪,也得让这些半大毛头小子知道点儿轻重。
我们不好说什么,只在一旁应和,普通同学却表现得格外积极,“这事儿一定得要他们赔偿,喝酒闹事儿没问题,但既然出了事儿就得负责,都是成年人了,没有轻饶的道理……而且我说叔,阿姨,你们可能还不太了解一些细节,这事儿饭店也有责任,是因为地上的碎酒瓶没人及时清理,白同学才受的伤,这是最直接原因……”他说了一通诸如此类的话,听得我们仨都愣了。
结果正如普通同学所说,老白爸妈稍微出面争取了一番,几个同学该赔偿赔偿,该道歉道歉,饭店为了维护声誉也赔了点儿钱,贴了张声明。
这件事告一段落,在学期末一场考试中,我恰好跟普通同学一个考场,他坐在我左边斜对角前两排,发下考卷后,我发现他突然摇头晃脑起来,这是他焦躁时的典型表现,我想这孩子怎么了,复习的重点全没中?很快就看见他举手叫监考员,他跟监考员小声说了什么后,后者绕到一个女生桌前,提醒她把桌上的资料放到教室前面。
我大概明白了,那女生不知怎么发起了呆,忘把资料收起来了也没察觉,就那么放在桌面上,普通同学看到了,想提醒她,但考试开始了,他不方便,只好让监考员去告诉她。
我还真没看出来,普通同学挺能为女孩子着想的。但是之后的一段时间,我意识到普通同学失恋了,因为跟普通状态相比,他的表情忧郁了一些,偶尔跟我对上的眼神也变得躲躲闪闪。
我原以为普通同学会跟普通人一样,普通地度过从恋爱到失恋的一般周期,就像所有无疾而终的大学爱情一样,普普通通。但他不一样。我试图开导他,“都说这世上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这种独一无二就因此变得普通了,所以我说,没有哪个人是不可替代的,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普通同学跟往常一样沉默,仍以那一副普通的微笑面孔回应我。这让我开始怀疑这个人掩盖在普通外表下的内心,究竟有着怎样的汹涌暗潮。像是枝裕和的电影,像石黑一雄的小说。
我们都不记得普通同学说的最后一句话,可能是因为那句话实在太普通了,就像晴天他会说:“把衣服都晾出去吧。”雨天他会说:“下雨了,记得带伞。”出去丢垃圾,他会说,“帮我套个垃圾袋。”每天拖地,他都会说:“来,抬抬脚。”
那天是周末,阵雨,校园里空荡荡的,我捡雨歇的空当出去办点儿事儿,回来还是被雨劈头盖脸淋了一通。我半带着怒气推开门,却看到老白正站在宿舍中间,举着手机,眼睛直勾勾地对着我,我怔在当地,又听见阿萌的喊声穿过潮湿的空气,杂乱轰响的脚步声奔过湿溻溻的走廊。
普通同学跳楼了,是学校新建的创新科技大楼,足有二十层。警察封锁了现场,我们撑伞在外面等,望着在雨雾中朦胧的大楼尖顶出神。等到工作人员和领导全部撤走,封锁带也撤走,我们进到里面去,连绵的苦雨已经把一切痕迹都抹去了。
按照惯例,我们需要在这件事上保持缄默,学校开出的条件也有例可循,全员保研。我本打算跨专业考中传的新闻,但是难度很高,老白要考中科院,阿萌保底本校,这下都有着落了。
但我开始做噩梦,梦见自己跟着普通同学跌跌撞撞地走,一路看着他的背影,看他穿过校园的一条条小径,攀上创科楼的一级级台阶,他挑了一间实验室,先在室内游览了一圈,然后到窗边打开窗户,费力地爬上窗台。他冲着我坐在窗台上,脸上是很普通的笑,“为什么大家都能理所当然地活着啊?”他停顿了一下,神色有点尴尬,“我没有那种自信。”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理所当然的事。旋开水龙头就会出水不是理所当然的;摁下开关,日光灯就会亮,电脑就会开机不是理所当然的;父母的爱,社区的安定,朋友的关心都不是理所当然的;自由,民主,平等也不是,肆无忌惮或者普普通通的青春也不是,那么活着这件事呢,存在本身呢?
“我感觉自己一天比一天透明,我大概马上就要消失了。”他笑着,向后躺倒,就好像他相信身后有一张床可以接住他,相信那张名叫普通的安全网会一次又一次捉住他。
众所周知,人民群众比冲刷过血迹的雨水更健忘,但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他。那么奇怪的一张脸,他坐在窗台上,背对着无边无际的蓝色雨幕,那么神秘莫测的忧郁,下一瞬,他消失了,如同泪水消失在雨中。
我时常回想起那个普通的夏天,它用一场最普通的雨,把那个最特别的普通同学,连同他最特别的青春故事一起带走了,一丝痕迹也没给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