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四惠东上了地铁，下午三点一刻，阳光从两边的窗子滑进，转瞬即逝，但值得刻骨铭心的是确实来过。
亲爱的，我该去哪儿呢？
二号线的北京站？四号线的北京南站？还是七号线的北京西站？
哪里都是我的逃亡。哪里都是我的流浪。
我把手里的笔卡在耳朵背，将手里已经快散架的本子放进包里，有点想老曹了，但我不想回头，更不想低头。
我跟老曹组了个乐队，叫慕晴，我起的。
初次遇到他是在三元桥地铁站，一身休闲，坐在一个折叠板凳上，拿着一把看不出新旧的吉他，边谈边唱，十分动情，我要不是顾虑他是个男的真想把他扛起来背回家。
“那是我日夜思念深深爱着的人呐，到底我该如何表达，她会接受我吗……”
是老男孩的《筷子兄弟》？我特别喜欢这首歌。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十块钱蹲下去双手将那张钱扔进了他面前吉他箱中，他只是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没有其他动作。我站在一边默默听着他唱完，激动地鼓掌。
“你也喜欢筷子兄弟吧？”弹完后他主动跟我搭话，声音比刚刚唱歌后低沉了几分。
我才想起这首歌是《老男孩》，发觉自己记反了歌手歌名。
那是我很消沉的一个时期，分手，辞职，不断在自己热爱的事情上被否定。有一天你在意的都不在了，你会发现你对某些追求的在意也不在了。
总有一段泥泞要独自踏过，走不过便是深陷的沼泽，走的过只是岁月的蹉跎。
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去他住的地方附近的兰州拉面吃的饭，花了我五六十块钱，很心疼。
北漂啊，喜欢晒太阳，喜欢的歌大多相同，年纪又相仿，太多的共同点。明明只是两碗面一碟小菜，我们一直吃到了关店，却还想赖着不走。
我跟老曹说自己是个写小说的，然后又跟他说了自己对几首歌歌词的想法，觉得怎么改可以更好，可以尝试在歌词里加入更好的故事。
“要不咱俩一起蹲地铁卖唱吧？”
老曹突然问我，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算了，我会拖后腿的。”
“去你的。”昏黄的路灯下老曹瞪了我一眼，“我才没打算让你唱，你可以帮我改词，或者干脆贩卖故事？顺便帮我收钱，我有时候也很忙的好吗……”
“去你的吧！”我一拳打在他背上，手有点痛。
当一个男人的拳头落在另一个男人身上的时候，注定你们不是敌人就是朋友。
我们都很喜欢晒太阳，结缘于筷子兄弟的《老男孩》，所以我们叫……
“晒筷子”、“太阳男孩”……
我可以确定老曹是没读过多少书了。
“就叫慕晴男孩吧。”
第二天我陪老曹把他在沙河租的房子退了，然后搬到了青年路附近的黄衫小巷——跟我住在一起。
我们每天早起晚归，就在四惠站地铁口，有一块纸板，纸板上写满了歌名。
我们每天都会唱那首《老男孩》，有人点歌就收钱10元/首，订制歌曲+故事就收钱50元。
1+1不一定>2，但一定≮1。
我们第一天赚的钱竟然就比他之前一个人一天赚的钱要多很多，而且接了两个订制。
我们两个大男人挤在一张很小的双人床上，他谱他的曲，我写白天听到的故事并加以改编，然后提炼成歌词并将故事发到指定邮箱。
才华这种东西其实是很贱的，要么有了很多人认识你，哪怕再没才华也有人追捧；要么默默无闻冒着可能终生碌碌无闻的期待有那样一个机会，让自己站在所有人的面前，告诉所有人，这样的我，就是才华横溢的我。
我写着写着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老曹还没睡，他让我先睡会儿，说明天自己先去，我可以晚点过去，说我比较辛苦，那一刻，我有点爱上这个男人了——兄弟间的爱。
第一个订制是一个刚分手不久的女人，叫敏，来自杭州，是在西湖认识的前男友，我简单地了解了她的故事，然后又在微信上听她说了很多，开始敲动键盘写故事，再改编成歌曲。
《陪我终结》
摇橹船在雷锋风塔下兜转
微风正轻语诉说这场眷恋
我心敏感，寄语从前
却不忍将昨日浮现
……
将我的过往倒入浅秋的季节
三潭印月沉默陪我终结
苏堤的残柳又一年无语凝噎
曲院风荷终归兀自枯竭
第二天一早老曹就出去了，我把故事跟歌词发到了那个女人的邮箱里，然后找出了一块纸板，写上了“慕晴男孩”四个字，拴个绳子套在脖子上就出门直奔四惠地铁站了，街边卖唱何须要脸，况且我是贩卖自己的才华。
所谓理想的生活，也许不过就是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不需要刻意讨好别人，又恰好够养活自己，得到想要的一切。
当然了，如果城管不总来追我们会更好。
就这样，我们每天做着卖唱的工作，一个写词一个谱曲，收入时而多时而少，刚好够我们的生活刚需，基本每天都有人来找我们写故事或者写歌词，来找我们写故事写歌的基本三天内会收到这个故事，七天内可以收到这首歌，而这首歌会在另外一张纸板上标价50元，是的，我们现在有了两张点歌纸板，第一张都是一些大众流行的歌曲，第二张是我们原创的故事系列歌曲，第一张10元/首，第二张50元/首。渐渐地，也有人开始在朋友圈筛出我们卖场的图片跟视频，其实我们依旧很穷，但每天的过得很开心。
我们依旧每天默认《老男孩》这首歌，敏偶尔会过来捧场，叫好，但我从不会要她得钱，因为她刚失恋。
腊月二十七，快过年了，地铁上的人已经不多了，老曹脱掉手套，朝自己的双手上哈了一口热气，搓了搓，开始边弹边唱。
“时光时光慢些吧，不要再让你变老啦，我愿用我一切换你岁月长留……”
“怎么换歌了？”我随口问道。
“没什么。”他突然有点哽咽，“我父亲八年前这一天去世的……有点想他，而已……”
“他支持你唱歌么？”
大多梦想的埋没都是因为我们最亲近的人的不解。
“恩。”他手突然抖了一下，弹错了一个音，“他一直很宠我，希望我快乐，不管做什么一定要开心，知道我喜欢音乐明明家里很穷还是愿意给我买乐器……所以我就算一辈子这样卖下去也没事儿，我觉得我爸能看到的，他儿子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这是他高兴我也开心的事情……”
人实在太少了，我们就干脆回家打游戏了，对了，我们现在的故事跟写歌业务可以线上预订了，所以有些时候我们不出门也可以接到赚钱的业务。
我负责做饭老曹负责刷碗，我都觉得快弯了，哥们处久了哪有会想那么多呢？
“大后天就过年了，咋，不回家啊？”他问我。
“家？”我愣了一下，摇头，“有感觉能开心的地方才叫家，所以我没家，这里是家，你是我的家人。”
我跟他说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不要我了，读书被欺负，在家受委屈，这样恶性循环，让我的性格自卑而又懦弱，我喜欢漂泊，不必考虑太多，而且面对陌生，因为我怕很多人熟悉了就开始讨厌我，像过去一样，所以我宁可对面对未知。
后来我才知道老曹也是离异家庭出来的孩子，只不过他的父亲一直养他到自己病逝。
三月，草长莺飞。
这天一个装扮有些奇特的男人过来找我们，要求我们帮忙写一首歌，说自己是一名rap歌手，要参加一个很重要的比赛，希望我帮忙写一首歌，言辞一定要激烈些。
我打量着他的奇装异服，最后目光停在了他的耳环上：“我不想写。”
“你不写老子打人打死你。”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票子甩在地上，“够吗？”
我侧身看了看老曹，老曹正撇嘴，却在点头。
“好。”
“我着急，明天就要。”
我也只能点头：“好。”
《声音梦靥》
他妈的你为什么还不快滚回家
唱出来的破歌呕哑又嘲哳
还不如张开嘴巴俯身来我胯下
让所有围观的人都来陪我笑哈哈
……
老子的声音就是你每天难入眠的梦靥
在这样一个寒冷，冰冻，惶恐的季节
hold on，hold on，hold on
你如果还执迷不悟不想离开主动全家孤寡
也可能是你的battle跟你的眼睛一样很瞎
你这种王八蛋明明做人就很假，很傻，就是欠骂
其实爸爸知道自己他妈的说这么多儿子你会只会装哑
通过他的朋友圈我知道了那个男人在比赛中得了第一，但是最后一轮的双冠军之一。
我再次想起之前我跟他的对话。
“你们参加比赛的总找枪手吗？”
“大多吧。你们又不出名，才华不就是拿来卖的吗？你要钱我要名，各取所需。其实你们跟站街的小姐差不多啦……”
我不知道该怎样反驳他，况且反驳又怎样呢，他说的话并非全无道理。
这天，老曹提出要带着银行卡去地铁站卖唱，打算早点回来取钱买点家电。买家电这件事我们早就商量好了，之前淘宝买了一个洗衣机一个冰箱才花了五百块钱，现在有了点钱准备换点好的家电，再买个小电视。
中午老曹主动请缨要自己去买午饭，我靠在墙上，抱着他的吉他打瞌睡。
我是被老曹叫醒的，他的头发很乱，衣服很脏，脸上还有血。
“你怎么了？”
“刚刚……上次那个让你写rap的歌手找人过来了，我看到就拦住了。”老曹竟然快要哭了，“他说上次并列第一，都怪你写的不够好。让我赔钱，我说没钱他就把我银行卡拿走了还要了密码。没办法，他带了好多人……”
“咱们报警啊？”
老曹摇头：“你觉得有用吗？我们还是换个地方继续，然后认栽吧。”
他把饭递给我的时候我已经气得有些发抖了，随手把饭放在一边，打开微信，给那个男人发消息骂他，让他还钱，老曹不知道从哪拿的粉笔，在微信写上广告：“慕晴男孩”已搬家，有事联系微信XXXX。
我们准备回家的时候，那个男人来了，带了几个人，不由分说地砸了东西，还打了我们，然后扬长而去。
我们两个人狼狈地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冰箱里的菜够，柜子里的米够，交房租还有些日子，还好生活没有变得更糟。
“我们先躲躲风头吧。”老曹提议，我除了回答“好”还能说什么呢？
线上的业务还在继续，卖唱的工作就先搁置了。
敏来过两次，我收了她一点钱又来有偷偷给她充了话费，那天她俏皮地问我：“钱跟我你得要一个。”
傻子都明白她的意思，但我又觉得实在给不了她什么，这明明是我最凄惨的时期。
我们从黄杉小巷搬到了四惠东那边，突然又陷入了一种迷茫，半年多的努力全都白费了。
午休，老曹随便弹了几个音，唱着“好想吃肉”之类的话，我想笑，却又想哭，确实很久没有吃肉了。又有人过来点歌，手里拿着两个手抓饼，我赶忙说道：“我不要你钱，你这个手抓饼里面夹的是里脊吧？”
一块里脊两个男人蹲在长长的地下通道里撕开分着吃，真的挺好吃的。
我最近也不太舒服，晚上老曹带着我去了医院，手机已经没电了，老曹把手机递给我，去给我排队挂号。
他的手机也没有短信，我就随便地玩着，相册里一半照片是我俩的合照，他微信突然跳出来一个消息，我看了一眼好像是客户发来的，于是点进去想要回一下，他的微信设置了单独的密码，我输入了几个都不对，最后输入“1027”才进去。1027，我们认识的那天，我辞职出去散心的那天。
我回复了消息，然后刷着朋友圈，习惯性地点到自己的相册翻着，翻看着回忆，翻看着喜怒哀乐。
老曹的动态并不多，在上个月有这样两条我并没看过的动态，估计是屏蔽了我发的。
第一条是问大家借钱的动态，第二条就三个字：对不起。
第二条的时间就是他去买午饭回来说装有我们所有钱的那张银行卡被抢的那天。
其实现在想想，我也不确定他是否骗了我，我只知道，他一定是有事瞒着我的。
医院的诊断结果让我更加讨厌这座城市了，加上想到老曹的事我就烦躁，几个小时都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
第二天他考虑到我不太舒服决定休息一天，我说我想一个人出去走走，他说好，我把熬夜写好的一张纸给了他，上面是一首歌的歌词，我出门前回头朝他挤出笑容：“以后再唱的话……拿这个当默认歌曲吧！”
《慕晴男孩》
那一年我逃到了海边
感受这绵延的海岸
太阳的嘴边挂着明艳
救不了我心的搁浅
……
就这样慕晴，滥情，多情
享受着每一日的黎明
就这样慕晴，无情，绝情
唾弃着所遭受的不幸
我背好包上了地铁。
但是……
亲爱的，我该去哪儿呢？
我把本子再次掏了出来，将纸张一张张撕碎后扔进背包，取下夹在耳朵上的笔，亲吻一口，折断，已是泪流满面……
1.歌词随手写的内容，而且没有真的写过歌词，就不要很挑剔了。
2.腊月二十七，我爷爷去世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