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倒数第二次见到叔,是2009年冬天。
那天,他趴在交易台上,脸压着对讲机咆哮,口水喷得屏幕上到处都是。助理委屈地说,她每天都要花大半天清理口水痕迹。
他应该没有注意到站在门口惊恐地看着他的我。
若干年前,泰国期货市场曾是一片套利沃土。从SET50股指期货,股指期权,到黄金期货,再到政府公债利率期货,每开闸一个新品种,价格便如布朗运动,套利机会铺天盖地。
在叔主攻的黄金领域,2009年2月,50铢黄金期货上市;六个月后,10铢黄金期货开闸。期现货价格就像隔着一条湄南河,叔知道一个在上游,一个在下游,他只要坐在河中央等两边碰头便可。
他带着两名交易员,一个做市,一个套利,遇神杀神,见佛杀佛。彼时天地混沌,价格修正时间长达一周,无需预测走势,不必追求低延迟,甚至连对冲都不用。
叔就像进了蟠桃园的大师兄,园子里满树薄皮大馅的桃儿,还有飞来飘去的七仙女。叔喊一声“定”,想吃桃就吃桃,想干哈就干哈。人生在两年内屡攀高峰。
然后便一路下滑。
黄金期货之后,期交所马不停蹄,又开闸了五年政府公债期货、90天和180天利率期货、白银期货、燃油期货、股指期权...一路开到今年的橡胶期货。但市场却不再是瑶池边上的蟠桃园,错误越来越少,套利空间几乎消失殆尽,荒芜如蝗虫洗劫过的麦田。
叔三年没进账一分。
二
离开泰国前,我去跟他道别。
他正在交易室里对着一个人骂骂咧咧,颈上青筋暴露,恨不得吞了对方。被骂的人,安静,瘦极,从侧面看,扁平的好像消失了一样。
“你们的交易系统就是垃圾,害我三年颗粒无收。今天无论如何得给个说法。”叔口水喷如泉。
扁平人抹了把脸上的口水,半晌才开口:
客户,根据我多年观察,您的交易系统就是个硕大的橡皮筋球,几十万条代码层层叠叠,原码早无迹可查。再增加交易品种,只能继续勒皮筋儿,打补丁。
您带着这巨无霸,跟那些疾如燕,饿如狼的高频们抢套利机会,胜算基本为零。
比速度,永远没有终点。
就算全换最轻的,能快得过直连市场和暗电缆吗?光缆传输快得过空气传输吗?快的过地面微波站吗?快的过能打穿地球的中微子吗?只要有实现的可能性,资本会义无反顾地砸向最新的技术。
可是您有钱吗?有人吗?拼得过他们吗?
您没有参赛资格。
三
后来我才知道,扁平人就是S老师。
除了那场绝望之演讲,还有两件事,让我对他佩服不已:
首先,这副小身板,居然每天背着相当于一头种猪重量的备份硬盘,居家旅行,出差约会,吃饭如厕,形影不离。
其次,他放弃一家如雷贯耳科技巨头的高薪肥职,去给一些没有前途的小基金做顾问,建系统,还不收钱。
很多年前,那家如雷贯耳科技巨头,把巨无霸系统卖给了叔。从那以后,除了呼叫中心,叔没听到过该司一个活人的声音。像叔这样的微型客户,还够不上真人服务那一档。
叔托关系找到了系统工程师S老师,只为骂一顿解气。没想到从此被S老师黏住,三番五次找上门来,指手画脚,越俎代庖。
他问叔:当您处于极端弱势时,该怎么办?
紫龙自废双目,美杜莎之盾失效,一个升龙霸解决了英仙座。东方不败自宫,避免欲火焚身,终练成神功。贵国英雄纳瑞宣大帝,弃小城保大城,向死而生,成就霸业。
叔:你的意思是要我自残?
他:我的意思是弃短补长。
没有像样的交易员,就想办法让自己不依赖于交易员,用机器替代人。拼不过高频交易,就自断左右臂,把超短线和日间交易交给算法。集中精力,苦练内功,创造有想象力的交易策略。
无论是量化还是高频,交易的背后是策略。只要世界还是由人说了算,市场依然由人构成,策略的背后永远是人,机器就只是工具。只要会用工具,您就有平等的求生机会。
虽然从长期来看,您还是没有什么胜算。
就像用假肢赛跑的残疾人,至少机器给了他一个平等的机会。
四
这是平等吗?
什么是公平?
机器能使世界变得更公平吗?
小时候,面对我姐、一只肉包子、和一只素包子,公平就是把肉包子让给她。因为我身上比她多出来的肉, 能包十几斤包子。
金庸小说里,公平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手还手、以脚还脚、以伤还伤、以打还打。
人类发展的公平,是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免于失业,免于贫乏,免于痛苦,免于恐惧。
而在科技颠覆时代,用黄牛软件抢票,不是公平;阿里抢月饼,不是公平;高频交易,快鱼吃慢鱼,大鱼吃小鱼,好像也不怎么公平。
再看叔,因为科技的发展,他的饭碗被砸了;又因为科技的发展,他有了拿起另一只饭碗的机会。
公平是大同吗?
如果科技抹平了差距,不也抹平了发展动力吗?如果不抹平差距,任由裂缝成鸿沟,难道不会引爆不安,使一切静止甚至倒退吗?
也许世界会越来越像乐高积木,必须丰富多彩,有凸有凹,才能组合出无限可能。S老师所做的,只是用科技给每块小积木一个凸起的机会。
有了凸起,才有机会插进未来的乐高世界。
而能不能凸起,还是由您的想像力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