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邱玟出了醉乡馆，先折转去了铁匠铺，最后，回了自己的家。
那扇略显沧桑的木门之后，关着玉娘和她最大的痛楚。
“玉娘。”邱玟推开门，只见玉娘拿着绣品，坐在院子里发呆，听见邱玟的声音，她茫然地抬起头，在看到邱玟的时候亮起一丝光。
“阿玟。”她站起身要去给邱玟倒茶，邱玟却止住了她，“玉娘，不用麻烦了，我等会儿还要出去。”
闻言，玉娘眼里的光弱了下去，她木讷地坐回原处，“你回来，可有什么事？”玉娘突然觉得一阵悲凉，这才是他的家啊。果然，还是守不住吗……
“咱们家，可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邱玟的话带着几分试探性。“咱们家你又不是不知道。”玉娘苦笑，“除了我接绣活儿攒下的积蓄，就只剩这个院子了。”
“房契给我。”邱玟突然说道，脸色开始冷下去。
玉娘有些疑惑，“你要房契干什么？”突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黯淡下去，“你若是缺钱，李婶刚拿走的两幅绣品倒是得了不少工钱，要不你先拿去？可是房契……是万万卖不得的。”玉娘说的很坚定，邱玟惊讶于玉娘居然猜到了自己的目的，更惊讶于这个一向百依百顺的妻子如今却是这个态度。
莫不是真把我看扁了！
不知从哪儿来的气，邱玟的眼神变得阴翳，“我说，房契给我。”
“不行！”玉娘站起身，“你要逛窑子我不管你，但是你起码得记得你还有个家，没了房子，这剩下的半辈子可怎么办？！”下一秒，一柄泛着寒光的匕首出现在玉娘的脖颈处，只要再往下，她就要与世长辞。
“你想杀我？”玉娘不可置信地看着邱玟，这可是她的丈夫啊！
“不想死就把房契给我！”邱玟恶狠狠地说，那狰狞的模样，让玉娘看得有几分陌生。
“你杀了我吧。”玉娘突然笑了，笑得有些悲凉，“房契我是不会给你的，想杀我就动手啊。”
邱玟仿佛是被气到了极点，“这是你逼我的！”说完，他猛然扬起手中匕首，送入玉娘的胸口。
玉娘也不曾躲避，只是用一种悲凉的眼神看着邱玟，身体的血液在一点点流失。他果然，下得去手。
玉娘的身子失了支撑的力，像一片秋叶，翩然委地，她没有出声，仿佛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冷冷地看着邱玟，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邱玟的双手剧烈地颤抖着。他，杀了玉娘！意识到这个事实的邱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蹲下身用颤抖的双手在玉娘身上摸索，在她的胸口处，有块跟他一模一样的玉锁片，邱玟深吸一口气，心一横，扯下玉锁片就夺门而去。
天上，阳光已有些泛黄，寂静的庭院鲜少有人光顾，也无人知道，一个女子的命，殒在此处。
庭院深深，一抹水蓝色华裳轻轻拂过，妖媚红妆下的双眼没有感情地看着地上早已失去生命的女子。
“早就问过值不值得，现在你才知道为一个男人放弃生命是一个多么傻的行为了吗？”
女人轻笑，“也罢，我便给你一条命，让你好好看这一场戏。”
04
邱玟在家中杀了玉娘抢走那玉锁片之后，心神便一直不宁静，他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不能表现出什么一样。日色已西沉，邱玟抬头看见道路两旁的酒肆人声鼎沸，邱玟犹豫了会儿，便走进一家小酒肆要了一壶酒独自喝着，冰凉的酒流入肚子，渐渐平息了邱玟那颗因杀人而躁动不安的心。
他杀人了。邱玟承认这个事实，不过，他只要快点帮盈柳赎身，然后带着盈柳远走高飞，还有谁能拦得住他吗？
打定了这个主意，邱玟将杯中最后一滴酒饮尽，继而放下酒钱准备离去。一出酒肆门，迎面便撞上来一个人。
“没长眼睛啊！”那个人大声斥骂，然而却在抬头看到邱玟脸的时候，白了脸颊。“邱……邱玟！你……你……你不是死了吗？”
邱玟皱眉，“我活得好好的，怎么就死了！还有，我不认识你。”
“你真的死了啊！”那人惊恐地后退，“我们整个镇子的人都知道！你媳妇索玉给你办的后事！”
索玉，玉娘。
百姓们渐渐开始围观起来，邱玟脸色有些不忿，“疯子！”他啐了一句，绕道离去。
那人在百姓的围合中依然惊恐地证明着。
“真的，他叫邱玟，他媳妇叫索玉，我和他们是一个镇子上的！他媳妇是我们那儿有名的绣娘，五年前邱玟就死了……”
五年前。邱玟抿唇，他们不就是五年前搬来的云蓝城吗？
恍恍惚惚地他来到醉乡馆，在盈柳的落梅苑坐着发呆，盈柳只是拿眼看着邱玟，不言一语。“我还活着对不对？”他似是呓语，又像是在询问盈柳。
“公子……何出此言？”
“我……杀了玉娘，然后有人说，我也死了。”
落梅苑里亮着明黄的灯光，打在邱玟苍白的脸上有些诡异，盈柳对于邱玟杀了自己妻子的消息十分寒心。
连自己朝夕相处的妻子都能杀，看来那女人说的没错。盈柳的眼神渐渐坚定。
“邱公子，奴家决定还是待在楼里，不赎身。”
邱玟猛然抬起头看着盈柳，“你说什么？”
许是他的表情太过严肃，盈柳吓得后退了几步，然后，她稳下心神，“邱公子，奴家只是一风尘女子，所求不过一个安稳，如今邱公子杀了人，势必在江湖中转徙生存，恕奴家，过不好那漂泊的日子。”
邱玟仿佛蒙受了莫大的欺骗。他为了给她赎身不惜杀了自己的妻子，到如今这个女人却说不愿意跟他离去。
“你在戏弄我吗？”邱玟的脸色沉了下去，这让盈柳有些害怕，想到他刚刚杀了人，便愈发地惊恐。
“邱公子。”盈柳缓缓地像门边移动，“奴家不过是一个风尘女子，实在担不起你的错爱，公子还是快逃吧，杀人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
邱玟一步步靠近盈柳，“莫非你也认为我没用吗？”
盈柳慌忙地摇头，慌乱间触到门，猛然拉开门跑了出去。
“救命啊！杀人啦！”
邱玟见事态发展到如此地步，生怕一发不可收拾，连忙去抓盈柳。落梅苑外的护院听到盈柳的叫喊，连忙冲了进来。
“姑娘，出了什么事？”
此时盈柳已被邱玟掐住了脖子，挣扎着示意护院来救她。
护院们见到此番情景，连忙跑了两个人去找鸨妈，另外的则围住了邱玟。
邱玟本就是书生一个，对付女人还凑合，可一旦遇上这几个虎背熊腰的护院，也只有认栽的份儿。
当鸨妈来到落梅苑的时候，盈柳抚着脖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邱玟被护院们按在地上。
鸨妈眼睛能喷出火来，盈柳科室她的摇钱树，这人竟敢这么放肆！
“一个大男人在我醉乡馆蹭吃蹭喝，看在你家小娘子孝敬了我不少银两的份上我也就忍了，现在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敢在醉乡馆闹事，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给我打，往死里打！”
护院们得了令， 也不顾及轻重放开了手脚，雨点般的拳头落在了邱玟的身上。邱玟蜷缩在地上，无法反抗，只能承受他们的虐打。
突然，他感觉护院们动作停了，他睁开眼，只见护院们左右扭着仿佛在找什么，鸨妈和盈柳皆是一脸惊讶，邱玟觉得这是个机会，便爬起来往外跑，一干人等仿佛看不见邱玟的存在，任由他离去。
“好好的人怎么就凭空不见了？”
出落梅苑前，邱玟听到鸨妈带着恐惧的声音，然而，他已无心去想这句话代表了什么意思。
05
夜已经深了，邱玟游荡在无人的街道上，月光照得街道惨白惨白的，有些荒凉。
一条铁链突然挂在了他的脖子上。
“邱玟，在人间游荡了五年，该回阴曹地府了。”只见黑白无常伸着长长的舌头阴森森地看着他。
阴曹地府？邱玟不安了起来，“黑白无常不是只抓死人吗？我还活着你们为什么要抓我？”
白无常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五年前你就已经死了，魂魄却不知为何失踪，如今出现，你该去投胎了。”
五年前……就死了？
邱玟如同雷劈。意识到这两位是来带走他的，他反应过来突然就跑。
“追！”
邱玟满心恐惧，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他刚才还活着，怎么好好的就死了呢？他只顾着往前跑，猛然看见前面的道路上站着一个人，看清这个人的脸后，他猛然停住，一个趔趄，摔在了玉娘跟前。
“玉……玉娘！”
只见玉娘一袭月白色衣裙，静静地看着躲着黑白无常的他。
“你终于来了。”玉娘轻声开口，眼神幽远。“无常大人，可否允许我来处置这个魂魄。”
黑白无常正要拒绝，却在看到玉娘身后不远处那身着水蓝色华裳，脸上描着妖媚红妆的女人时，远远的拜了一下，渐渐散去。
“玉娘，你是来救我的对不对？”邱玟见玉娘轻易就支走了黑白无常，顿时把她当作救命稻草。
玉娘蹲下身看着邱玟。“阿玟，你就不问问，我怎么在这里？我可是被你杀了啊。”
闻言，邱玟的脸色白了一些，他想要逃走，却仿佛被定住，无法动弹。
“你的命是我给的，要拿回去，也必然是我来，不是吗？”玉娘的笑一如往日那么温柔，只是泛起了丝丝森寒。
只见玉娘拿出玉锁片，按在邱玟的心口处，邱玟的脸色逐渐因痛苦而变得扭曲。“这同命锁，曾经是用来救你的，现在，就用它来做个了结吧。”
这个时候，玉娘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事，那时候，他们还不在云蓝城。
他是富家子弟，文弱书生。她是最有名的绣娘，索玉。那时候，他是爱她的，不然他不会不顾家里人的反对，坚持用正红嫁礼将她迎进了门。
那个时候，她是幸福的，他是爱她的。
后来啊，起了一场大火，他们被困在火里，可结果，她活着，他却死了。
她在灵前守了一夜，然后逆天改命，还了他的魂。
“救他，可要用掉你一半的生命。”
“我愿意。”
“这样做可算值得？你终会老去，色衰而爱弛，这样也值得？”
“……他不会的。”
那一日的她在玉阶上跪了两日一夜，才得到这样的回答。
“同命锁，一旦用了，他就要分享你一半的生命。逆天改命可是要遭受天罚的，你还愿意？”
“我，愿意。”
……
思绪回到眼前，邱玟已经是半透明了，玉娘低下头，轻轻地吻了他渐渐透明的脸颊，一行清泪渐渐滑过，“阿玟，下辈子，希望我们，永不相识。”
“索玉……”邱玟像是要说什么，但最终化作飞灰，散了。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这一场错误由我开启，也必然由我结束。来世，两不相见。
尾声
“索玉愿意追随主人。”玉娘跪在水蓝色华裳女人面前，低着头面无表情。
女人只是端详着手里的两个玉锁片，勾起了一丝妖媚的笑容。
“同命锁经过了五年的灵肉滋养，如今却是刚刚好了，不过，还是缺了点什么。”她抬眸看向玉娘，“我给你五百年生命，而你，做我五百年的奴隶，你可愿意？”
“索玉愿意。”
“很好。”女人将手放在玉娘头上，微微一动，一根带着荧光的丝线被缓缓抽出，“我的奴隶，不需要有情，你的情丝，我拿走了。”
玉娘的情丝被女人融入两块同命锁，玉质的同命锁更加晶莹。
“这才是真正的同命锁，人世间所谓的爱，是它最好的养分，而绝望和残破的情丝，是它的精髓。”
“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的奴隶，你记住，你的主人，叫莲菡。”
以相爱之人灵肉为养，绝望为食，情丝为祭，比之同命，曰，同命锁。
——《莲华手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