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人的一生，究竟为何活着？
也许人类诞生了多久，这个问题就被思考了多久。它似乎是滚滚历史潮流里的一颗顽石，让所有人都踉踉跄跄跋涉而过，却终究不被撼动。
阳光徜徉的午后，你或许会认为生活就当如此，温暖和煦，不失风雅。而那些瘦弱的风霜，不过是漫长一生中的小小插曲，就像是洒在草莓上的盐，更凸显出生活之甜。是的，你会回忆起儿时夕阳下追逐云中城堡的玩具赛车，会回忆起生日那天被如蜜笑靥浇灭的蜡烛，会回忆起和着汗水球鞋、试卷粉笔的情愫，会回忆起廉价雪糕织成的慈祥白发……
可是你又是否忘记了彼时的风雨夜？儿时的恐惧与痛苦本因比如今更加震慑稚嫩的心灵，但在时间日夜兼程的淘洗下却只剩下些朦胧的温馨碎片。那些曾在黑夜里瑟瑟发抖的疼痛终究是被泡软了棱角，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也许我们只有在当下才能抚摸到生活的真实触感。过去再痛，一点甜蜜便能牵出一线回忆。当下再甜，一丝痛楚便能让人心乱如麻。当下的痛是全方位、压迫式的，这里一个伤口，那里一个伤口，把你逼得如同笼中困兽，却又因为处在现实无法抽身。是的，当下的痛没有宏大的语境，不是大地深处飓风呼啸，只是些爬在你身上的虫豸，细碎繁杂，让你不胜其烦却又羞于启齿。这样的你想必与我一样，嘴上赞美生活，心中却从未满意。
不过，谁曾真正满意过？是那些位高权重者？是那些家财万贯者？是那些大隐于市者？是那些孤高自矜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不管自知不自知，堆叠起来便成了整个人类的痛苦。人的痛苦，最大莫过于死。活着再痛，毕竟还能持一根火把，在火光飘摇中望向希望。而到了死时，再大的希望也要如泡沫幻灭。于是你我便紧赶慢赶，要去一把抓住希望，可刚一抓住，前面又晃悠着现出更大的希望。就这么追着追着，一辈子过去了，却终于是没能穷尽希望。到了最后，甚至连手里攥着的一把也要扔掉，空空荡荡，徒留一身念想谢世。由此可见，无怨无悔的人生是不存在的，作为个体的人既然带着欲望出生，就必然携着失望死去。在生与死的语境中，再小的虫豸也变得宏大。正如夜色里再小的针眼，也是一颗浩瀚的星。想想你的一生，从呱呱坠地，艰辛求学，寻找工作，娶妻生子，奋斗打拼，哪怕现在看似光鲜，你也一定记得那些痛苦，你也一定畏惧失去仅有的一切，而你仅有的一切终究要失去。
如果说个人的一生终究是无意义的，终究是绝望的，那么人又为何活着？不如以加缪笔下的西西弗斯作比：西西弗斯每时每刻所进行的，都是无意义的推动巨石的活动，却被视为伟大的英雄。西西弗斯所做的并无意义，那么又是什么使人们如此青睐这一悲剧英雄呢？我想，大概是因为人们从其中找到了自己的影子吧。西西弗斯身上那种不屈、顽强、无畏、反抗的品质正是人们所拥有、所崇敬的，而他的悲剧处境与每个个人又何其相似。这正是我们每个人写照啊！
神话里的西西弗斯就算会思考，就算认识到自己所为是荒谬的英雄也无法改变生活，只能日复一日地推动巨石。而人类却会在思考中迷茫，在迷茫中寻求解脱，于是从古至今自杀者不计其数，尸骸堆成了直逼天际的一个问号：人为何活着？是的，如果我们的一生终究只是日晒雨淋的疼痛，我们又为何活着？如果我们的一生终究无法撼动永恒，我们又为何活着？如果我们的一生终究只是一个可笑的玩笑，那我们又为何活着？
你可曾想过，千万只沉默的蝼蚁前仆后继踩着前人尸骨前进是对冷漠炽热的太阳的蔑视。一个人的人生是可笑的，但当你放眼望去，看到汹涌的人潮在挣扎，看到逝去的灵魂在游荡，看到未至的种子在萌发，你是否会突然噙满泪水？我们的一生，对个人来说毫无意义，即便是深厚的情谊也要在一尘不染的时光里风化，但对整个人类呢？那鳞次栉比的高楼是否是一个个悲情的生命铸就的呢？想想还未有人的日子里，这儿也许是一片荒原，可现在呢？看着漫山遍野人的遗迹，你是否感受到一种孤独的悲壮？
人为何活着？说到底，人不是为了自己而活着，人是为了一种代代相传的信念活着：人类是有希望的。人类究竟有没有希望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个人必将面临绝望的命运，但我愿意去相信，相信人类终将战胜铺天盖地的绝望。安徒生曾写过一篇名为《光荣的荆棘路》的散文，也许人类走的就是这样一条荆棘路，艰难坎坷前路未知，却透出一股亡命之徒的决绝与光荣，因为我们除此已无其他的路可走了。
然后你看到在雨夜的丛林里祖先深黑的眸子里闪烁第一串火花；然后你看到汪洋深处不屈的小舟驶向新大陆；然后你看到火刑柱上空摇曳的星辰；然后是染血的契约、飞翔的钢铁……这是何等的奇迹！在这残酷无情的世界上，忍受着世事的屈辱与短暂的生命，绝望的人们把对整个人类的责任提炼成了希望。
仔细想想，又何止是伟人们？平凡人日夜兼程所做的，不也是在这样一座巴别塔上添砖加瓦吗？我们每日所过的，并不是什么波澜壮阔的生活，但那些欢笑与泪水却也是对冷漠无情的世界的反抗。在漫漫寒夜里，人是要聚在一起取暖的，也许并没有多少温度，但至少也算得上一种尝试、一种反抗。
也许你自认为自己过的是庸庸碌碌的生活，混迹在人群中早已忘了自己的梦想。但想要生活下去何尝不是一种梦想？生活是艰辛的，再璀璨剔透的梦终究是要被打磨刮花，仅仅因为外在的改变便不承认磨损的梦想的本质恐怕也算是某种程度上的教条主义吧。人不是飘在空中生活，不食人间烟火的大鹏，而当双脚踩在地上，就自然要忍受细碎的痛苦。追求自己的幸福是一种过错吗？支撑起人类大厦的不只是高耸的钢筋，还有渺小的沙砾。希望自己的生活更好与希望人类的生活更好本质上并无区别，同样都是在反抗，同样显得虚无缥缈，同样都应闪耀光华。
人的一生为何而活着？大概就是为了这些闪光的东西，为了那些憧憬的东西。不管是站在整个人类的高度还是伏在地上眼望前方，它们都像天边的疏星遥不可及，我们所做的一切似乎毫无意义。然而，人性的光辉不正是因在无意义中创造意义而如火闪耀吗？
那么你，我的朋友，我的战友，你愿意竭己所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