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万物的尺度

诺顿,你好呀。最近我的生活变得有了规律,早上起床后,喝杯咖啡,盘坐在椅子,看着透过窗帘的阳光,天气总是很好,干燥又晴朗,桌上的花也开得很好。晚上看完书,喝一杯热牛奶,然后上床睡觉。日子很安静,安静到了接近于空气稀薄,呼吸声都很明显。

有时候整天都不说话,突然有个电话闯进来,开口的那一刻,听到自己的声音,觉得很陌生。诺顿先生,你喜欢住在城市里吗?如果一个人住在城市里,那这种接近寂寞的安静,会经常出现。美国有两个作家,卡佛和耶茨,你肯定知道,他们就是住在城市里的作家,过着稀薄的生活。他们笔下的孤独,是城市里特有的。若是住在乡下,孤独不会如此明显,热闹里的孤独藏得更深一些,但城市里的孤独,浮现在每个人的脸上。很久以前,我去搭过几次地铁,在密集的车厢里,一张张疲惫又苍白的脸,浮现出,就是只属于城市的孤独。

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了,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一个人生活,总是要学会如何处理时间、处理情绪、处理孤独,我把它们排列整齐,小心翼翼地放在我的生活里,我做的还不错呢。偶尔沮丧的时候,就窝在沙发里看电影,有天我一口气看了五部电影,在一个有一个的光影故事里,忘掉自己的情绪,回过神来,时间早已过去,沮丧的情绪也消失了。我对自己说,你做的很好。

诺顿先生,最近有个作家说,成熟就是人不再对自己的情绪一惊一乍,而是投身到现实的生活里,去解决问题,迅速地。我觉得这作家在骗人,他否认的是情绪也属于现实生活,而是内心的某种不实际的起伏。我觉得这是对心理学的诬蔑,所有的心理医生都会站起来抗议。人活着,情绪是很重要的,更重要的是,知道这些情绪的意义,并且妥善地安抚和处置它们。

如果没有沮丧,那快乐是什么?如果没有难过,那开心是什么?它们的对立不仅存在于修辞学,也存在于事实,否定负面情绪的价值就是否定正面情绪的价值,进一步说,否定任何情绪的价值,就是否定了人的内心世界。

多可惜呀,如果这样就是成熟的话。我知道有人会说,因为情绪不产生价值,它们只是在内心反复上演。只有真实的行为,去执行,执行,再执行,才会产生社会正向价值。可是诺顿先生,我总是很怀疑这种观点,它只是不能产生金钱,并不等于不产生价值。我总是很天真地认为,世界是由人组成的,人才是万物的尺度,而钱并不是。虽然它是非常重要的衡量器,但并不是来衡量人本身的。个体的内心里的那些情绪,虽然并不值钱,但也值得关照。

为此我总是对自己说,你可以慢慢来,你可以沮丧,你可以哭,就像关照一个陌生人一样,关照自己。我知道这个世界很忙的,轰轰隆隆地急速前进,可是我也并没有过分的要求,只是关照自己,仅此而已。人生在世,让自己活得舒适,照顾好自己的内心,总不是坏事。

诺顿先生,不知道你对此有没有异议。我想即便你赞同我,也总会有人反对,认为这样是软弱,我还是会有些介意。在我们的文化里,人们赞许勇敢、赞许刚强、赞许百折不挠、赞许顽强拼搏,是的,我也是赞许的,这需要力量。但是我也赞许软弱、赞许哭泣、赞许眼泪,因为真实就是这样的。在这偌大的城市里,人们留着自己的时间不多,能和自我相处的时刻就更少了。可是谁没有在深夜里,顾影自怜过呢?这没什么好羞愧。

鸡汤再振奋,也不过是别人的人生,在社交媒体上,人们习惯于袒露快乐,分享成功,可是谁又知道谁在深夜痛哭过呢。诺顿先生,在这城市里的每个夜晚,都有人默默承受着孤独,那些未曾说出口就消失的情绪都在黑夜里永远地消失了。我们喜欢电影,喜欢小说,很可能是因为,它们记录的就是我们未曾表达业已消失的瞬间,为我们人生的空白添上了色彩。诺顿先生,我说的对吗?我想是有点道理的。我们为小说和电影花费的所有时间,都只是在确认自己,确认自己身上已有而不自知的东西。

有一天早上我在喝咖啡的时候,小猫挤到了我的身上,他执意让我抱着,对杯中的咖啡嗅了嗅,表示不感兴趣。在那个早上,猫似乎格外粘人,我抱着他,喝完了一杯咖啡。我也不知道,是他有些孤独,还是我有些孤独。我觉得这很好,猫和我,我和孤独,孤独和情绪,情绪和现实,都一并得到了认同。在我们共享的每个清晨里,猫得到了拥抱,而我得到了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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