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被尴尬地剥去了大气制成的青衣,诡异地照射在空间站暴露于宇宙射线中的平台上。灰白色的广场尚未染上哪怕一丝尘土,但它于中心处映出的人影,却好似盖过了这星系中一切可以名状的污秽。那道沉重的影子犹如一把人力无法拔起的利剑,被来自地狱的最恶毒的刽子手,从背后猛地刺入了立于其上的人的胸口,并深陷进这祭台,往日象征着尊严与神性的白板。
那道朦胧的墨影,现在,竟令他的主人懊恼得震颤。
“探索之道无暇的圣光欢迎汝重新接受祂的洗礼,天道大祭司。”
时空,正经受着前所未有的形变,专横跋扈地将那伏地的观察者周遭但凡能够目视的光景一齐抢过,并悉数吞入他前后两处漩涡的中心——直达宇宙本源的虚空。
“或许,吾应当直呼汝‘祭司’,英宗人。”
观察者背后的空洞,传出了一个音色截然不同的声音,似和蔼的天使一般威严,却又如狰狞的魔鬼一般险恶。
“属下妄借‘天道’之名,实为盼望我族中人,终可一览‘天道’全貌。特此,亦为铭记我族昔日所受之馈赠,以示敬意。”
岁月的洗礼,并未能掩盖住观察者内心的激动。环绕在他耳边超然于善恶的低语,令这位宗教领袖,面对每一个清晰的字节,都显得流连忘返。
“冒犯之举,实属无奈,请探索者们见谅。”
“探索者”,无疑是一个饱含深意的名词。他笨拙地换了一口发声器官内的空气,又将一对前肢高抬,尝试在做无规则运动的空气中,承接下什么东西。
“探索之道,并非我族之专利。如此高雅超凡的朝圣之旅,理应,响应整个宇宙的呼吁!”
“然而,尔等没有机会了。”
这样的断言,却没能带来晴天霹雳。
“诚然——”
他面对星空,在那比拂晓之地还要高出许多的地方,仅有面露的喜色,不存在丝毫敷衍:
“此乃天命,吾必从之。”
观察者就这样直起上身,仰望着在时空乱流中早已失去本色的星海。
“于这大道危难之际,汝挺身而出,克服物质形态的执念,确实难能可贵。”
“对物质,对有机体的崇拜,乃是探索之道的大忌。”
“有幸于吾等之前摘得这一殊荣,汝之牺牲,应当作为所有行走在这无上大道的圣徒们,最值得推崇的榜样!”
空茫的漩涡中心,浮现出一块儿猩红的水晶。
“基于对智慧不可替代性的尊重,吾等期望汝能够亲自启动召来净化之光的程序。”
观察者又一次收敛了他的崇敬之情。全身的血液感受到使命的召唤,使他冷不丁地行了一个相当不自然的礼。
“探索者们的恩惠令属下难以报还,但神器之类,实则不必。” 这一次,险些令他兴奋得起身,“我族中人于这参天大道中悟出的真谛,足以完成这一使命。”
精巧的水晶,在赤红色粒子的衬托下无声地炸裂了。随后,一颗蔚蓝色的水晶取代了它原先的位置。如果说先前的水晶标示着魔鬼的怜悯,那么这一块,则象征着天使的无情。
“吾等不会怀疑汝之真心,英宗人,”他背后的漩涡渐渐褪去,统御整个宇宙的律法,在空洞消失的一瞬间便令时空恢复了往常的造型,“只因天数善变,就当这传送网络的权限,是俗世最后的赠礼。”
“承蒙敬意!”
“愿星辰的荣耀与汝同在!”
在传达神意的漩涡消失之前,蔚蓝色的虫洞已然吞没了这具祭台上的躯体。
祭台下方,阴暗的走道中微弱的光线,仅来自于那敞开了一角的门扉。英宗人的大祭司从天堂遁入了地狱,而那尘世间萎靡的光景,竟比不过机器反射性的殷勤,入不了他的法眼。行走在这充斥着敌意与失意的狭小空间,整齐站在他两旁的守卫们雪亮的眼睛,也只不过是黑暗中屈指可数的点缀罢了。
“我们,有多少年没有见面了?”
沙哑而低沉的声音,那其中的失望盖过了绝望,以至于使愤怒的气息,变得微不足惜。
“我知道。比起‘文明’的历史,这根本不值一提。”
步入门扉的拜访者没有应答,甚至连那扇量产的门扉本身,也不愿在合拢时发出无意义的呻吟。
“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按照你的要求,孤身一人来到这里,难道,还不能说明我的诚意?”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这道撕心裂肺的呐喊,完全不像是发自嘶哑的咽喉。破碎的高音夹杂着淋漓的鲜血,仿佛其中生而又死的情感的残片,比因此被震裂的细胞还要狰狞,还要琐碎。
“事到如今,我还能拿什么来相信你!我们!还能再拿什么来相信你!”
穿出咽喉的气流,没过了发言人的痛楚,但那其中难以忽略的愤怒,仍显得微不足惜。
“我们曾经有过,相互理解的时候,对吧?”英宗人并没有在意被溅上脸颊的血沫,而是继续向前,直至来到他坐在轮椅上的同胞身前,“那段时光,至今令我难忘。”
“但你还是忘了,你忘记了我们所有人!”
强忍住浑身的震颤,发言人正吃力地与访客保持距离。贴上祭司胸膛的三只左手,就算隔着减震材料制成的衣袍,也依旧能感受到它们的颤意。
“不,我没有。”
他的一对前肢绕过了发言人的后背,尝试着通过有规律的物理作用减缓同胞的痛楚。
“就因为那群该死的东西!”
祭司胸口的震颤消失了。他眼前的同胞正因急于为下一次咆哮蓄力,而不得不停下了效果甚微的抵抗。
“就因为他们的一句耳语,你!你·······”
口腔中呛出的有机液体,涌向了大祭司的后背。低轨道空间站恰到好处的重力,好似令那生命的温暖,轻易透过了纳米纤维的隔离。于是来访者取下他的长袍,并张开全部的手掌。那其中仅存的气体,显然,无法对任何英宗人构成威胁。
“我现在,抱着愧疚与歉意而来,然而——”
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顿时止住了有机体的震颤。这一瞬间心灵的互动,犹如在这冰冷而沉寂的时空中,唯一存在的温度——跃动的心跳,燃烧着的,是恒星不败的光芒。
“我希望我们曾经共度的时光,能够令我们超越这种肤浅的信任!能够令我们超越这些僵化的立场!”
“我希望我们的文明能够在另一个宇域重新开始!但为了摆脱这些恶毒的诅咒,我们,首先应当放下憎恨。”
昏暗的空间中,分寸适度的摩擦产生的热量,似乎泯去了此世间一切的仇恨,使二人的身心坠入了本不应存在的秘境,并随之,化作了新生宇宙的第一抹光明。这份并不够炙热,但却能令人深有体会的情感,在恒温的浴场中慢慢溢出,正尽一切努力,维护这再会的温馨。此时的祭司与他眼前的族人,他们的关系完全符合教义的规定,再正常不过了。
“你后悔吗?”
“不,我从未后悔过拥有这一切。”
然后,他紧紧抱住了他的爱恋,就同他往常做的那样。
但时间,竟是个冷酷而好玩弄人于股掌的狡诈杀手。饱含欣慰与忧虑的文字中,洋溢着的,却是冰冷而无力的陈述:
“请原谅我······”
瞬间便溶蚀了皮肤的光刀,抵向了祭司的后背。这明面上无比炙热的粒子聚团,背地里,却显得如此卑劣和琐碎。
“不,应该寻求原谅的人,是我。”
来自邀请人周身的死角,涌出了数道耀眼的炽光。没有丝毫的呻吟,因为她感受痛苦的神经已经陷入麻痹。
“但我并不希望你这么做。”
有那么一段时间,祭司的脸上失去了表情。但随之映入失去行动能力的失败者的眼帘的,是笑容,有天使般的慈悲,也有魔鬼般的狰狞。这超然于善恶的自豪,却令感受它的智慧吐露不出真正的心声。
“祭司,难道你忘记了流淌在你我心中的血液对生存义务的呐喊了吗?”
“生存是一种选择,但它从来没有要求过这样一种义务。”
“为什么,吾爱?为什么要抛弃我们?为什么要抛弃我们的文明?”
“文明,从来都不仅属于我们自己。”步入神道的宗教领袖划开了摒弃他最后一丝俗念的门扉,“因此,我们也不必为自己的退场而哭泣。在探索者的指引下,整个宇宙都将浴火重生!”
“他们有什么权利终结这一切!”
“权利?不!那是超越权利的意义!他们赋予了我们生命!他们赋予了我们文明!他们赋予了我们一切!而他们要的,只是叫你听从一句耳语。”
大祭司没有再合上这道门扉,他似乎认定,人人都有资格亲眼目睹这圣光。被夺目的光芒所笼罩着的狭小空间里,横躺在地的尚未瞑目的躯体,他们眼中的黑暗,在神道的辉光面前,是如此的低贱与肤浅,甚至,连最不起眼的点缀都不能与之同日而语。
“他们赋予了我们一切,吾爱。他们,也理所当然有资格收回这些赋予。”
英宗人慢步回到了曾经经过的道路,在那之上,手持宗教裁判专用刑具的圣徒们,正笔直地列阵两旁。
“致以星辰的荣耀,天道大祭司。”
“退下吧。”
空间站下方,象征神道的无暇白光扫过了他曾经脚踏的大地。净化之光近在咫尺,但终结者却没有什么急着吐露的情感。他眼看着苍茫的烈光盖过观星台的悬窗,直冲那颗离自己最近的卫星,并将金属融化的声音与耳膜剥离。
“苍天已死——”
最后之白,当然不屑于回应这几个声嘶力竭的感慨。他的笑容是如此的灿烂,令那身后还未完全失活的绝望与不舍显得不值一提。
末世的钟声,被超验的笑容和光芒一同凝固。
毕竟这末世,不足以令他畏惧。
2017.03.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