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夫人：花开堪折直须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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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高墙，从来都是深似海，萧郎不见。那处笙歌新承宠，这方寒月愁杀人，大多应了“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侯夫人，除却才高明慧，骨气清奇，许是鲜少身后成名的女子。于乱花渐欲迷人眼的隋炀帝而言，是腕间错过的一朵清荷，忏悔无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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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巧文，生于官宦之家，先祖乃北魏文学近臣，父亲亦承了血统，深受北周武帝赏识。少时，侯巧文便生得秋水为神，芙蓉为面，又秉承书香，舞文弄墨，未为难事。

彼时，隋炀帝的“迷楼”正招收美人，四方各地，容色姣好的女子皆成了楼中燕。侯巧文乃官门之后，条件又优异得紧，自然在入选之列。那时，世人都言隋炀帝穷奢极欲，不解民生疾苦。她默默听着，想学那齐宣王的无盐，辅其政通人和，海晏河清。起初，巧文抱着笃定的心思，决然入了一无所知的宫廷。

当她入了迷楼，才知当初想象的天真。且不论苍天孕育了多少灵秀女子，单那迷楼，曲栏画廊，折折屏风之后皆是明眸皓齿，玉质天成。相传迷楼迂回宽阔，不熟悉的人往往困顿不得出，以此可见，其中美女，确然数不胜数。侯巧文，也不过是容色稍稍优异些，不类于庸脂俗粉罢了。

宫廷之内，想见皇帝一面的数不胜数，出于这般需求，自然就有了暗通曲款。掌管迷楼的太监许廷辅，成了众女子贿赂的对象，金银相送，只为他一两句美言。侯巧文是不屑的，清高自诩，宛转娥眉又何必托与虚词？总有一日，隋炀帝会月白深衣伸手而来，羞煞许廷辅等手腕小人。

显然，侯巧文小看了宫廷势力，既是蔚然成风，总有屹立不倒的缘由。因此，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她只能在寒夜与诗词为伴，凭空想象着隋炀帝的模样，想他是如何在迷楼那一端温柔多情。心肠婉转之际，她执管城写道：“庭绝玉辇迹，芳草渐成窠。隐隐闻箫鼓，君恩何处多。”

忽地想起昭君来，同样恃着才貌不愿同流合污，以至于毛延寿在自己画像上添了墨点，损了玉容，最后自荐和亲，方令皇帝后悔莫及。他们都是宁折不弯的女子，骨子里清绝傲然的文人情怀。而巧文，显然与隋炀帝缘分更薄，连一面相见亦没有机会。

想当初，她遍览群书，兵法政策一一熟记，父亲予以谆谆教诲，只求一朝伴在君王侧。而最后，她与那些白发仗剑的书生一样，对着青灯照壁，孤枕难眠。也许夜半入梦，也曾有铁马冰河、旌旗半卷，抑或柔肠一转，天涯并辔、琴瑟在御，梦中人与庙堂人渐成一色，落在水云间成了一行白鹭。

终会梦醒，远处宴饮笙歌，未曾停歇。身侧茶水已凉，泡着一轮残月，门外宫女身影映着窗纱，像撑不到彼岸的长篙。她披衣起身，窗外一株梧桐，冷翠生烟，罅隙处，月光盈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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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秋来，幽思未减。秋去春来，音信稀疏。巧文所能知道关于隋炀帝的一切，皆是从闲谈宫女处得来，听他如何宠爱无歇极，如何于朝堂上威风仪仪。自己能做的，唯有等待，从有望到无望，热情到冷肠。

初春赏梅之时，她写“砌雪无消日， 卷帘时自颦。庭梅对我有怜意， 先露枝头一点春”；春生盛极之时，她写“春阴正无际，独步意如何。不及闲花草，翻承雨露多”；春暮花残之时，她写“欲泣不成泪，悲来翻强歌。庭花方烂熳，无计奈春何”……

纵算是烟波画船，雨丝风片，锦屏人亦寥落无趣。花草不解人意，自顾自烂漫天真，风雨亦然，遣了翠苔纷纷落红，入夜冷雨敲窗被未温。掌灯的宫女在阶前打瞌睡，伴着蛩鸣，凄清孤寂。也怨不得她，已然掌了八年灯，隋炀帝都未曾金辇而至。

子夜，巧文再次起身，明月中天。借着皎白月光，她揽镜自照，岁月生了痕迹。初入宫廷，碧玉年华，不必粉黛着色，亦然同青山妩媚。而今，一双横波目，已成流泪泉，发篦上青丝不再柔韧如云锦，肌肤亦不再莹白如脂玉。最可怜，刹那芳华，君还未来得及珍惜，悉数付诸流水。

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曾抱着这样的希望，现在看来，皆是奢望。历来深宫多少女子，从韶华等到迟暮，红颜转眼成枯骨。那个万丈荣光的男子，前簇后拥，又怎么会舍得踮脚望一望角落垂泪的女子？

巧文再次将长发挽起，像初进宫的模样，月光染了半面柔和。偏头觑到那支彤管，写了无数哀伤之词，今晚不妨再添几行：初入承明日，深深报未央。长门七八载，无复见君王。寒春入骨清，独卧愁空房。跚履步庭下，幽怀空感伤。平日所爱惜，自待却非常。色美反成弃，命薄何可量。君恩实疏远，妾意徒彷徨。家岂无骨肉，偏亲老北堂。此身无羽翼，何计出高墙。性命诚所重，弃割亦可伤。悬帛朱栋上，肚肠如沸汤。引颈又自惜，有若丝牵肠。毅然就死地，从此归冥乡。

笔方搁，墨未浓，她将诗文置于锦囊，悬在手臂，引颈自刎。那夜的月光，并未有何不同，依旧照着迷楼玉栏，那个入宫时怀着最美好盼望的男子，正枕着佳人玉臂入眠，如此香甜。最后一次，巧文望着深宫高墙，心如止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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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掌灯宫女走进来，只剩白绫下容色倾城的脸。闻声的隋炀帝匆匆赶过来，见了她第一面。据说巧文死后，依旧面若桃花，令隋炀帝惊为天人。随后又发现她悬在臂上的诗，才华非常，一时间隋炀帝无限愧悔感伤。

带一点添油加醋的色彩，但隋炀帝的愧悔应是真的。虽说他常被冠以穷奢极欲等贬义词汇，不可否认他是个有品位的男人。迷楼之精致，运河两岸垂柳之诗情画意，皆不是一个粗鲁肤浅的汉子可以想出。

隋炀帝的诗才，在皇帝当中也算佼佼者了，宽阔又不失细腻，柔情又不沦于风尘。著名的当属《春江花月夜》二首，其中“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悠然清远，格调不俗。又有“日落沧江静，云散远山空”、“ 露浓山气冷，风急蝉声哀”，皆是上乘之句。有人评其诗“词无淫荡”，“并存雅体，归于典制”，都是非常中肯的。

所以当隋炀帝读到巧文的诗，自然哀其逝去，随后立刻传来许廷辅，一怒之下以渎职之罪杀之。后又怜惜巧文才色，封为侯夫人，并将她生平诗文珍藏，谱以曲调。这个女子，终因一死，在隋炀帝心里占了一席之地。

有道是，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后悔最是无用之事。若然经纬交错，心有他意，也请善待那个在远处企立望你的人，但凡是善念，皆当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