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记-何必远方

她叫茜,初识的时候她十七岁,在仓桥直街的一家书店里打工。

她仅仅在职校读了一年就放弃了学业,其实也算不上放弃,有一半是她自己的意愿,还有一半是学校的劝退。她说,退完学的那天晚上,她和几个朋友在ktv把啤酒一扎杯一扎杯地向下灌。在酒醉但人依然清醒的时候,她做出了一个决定:她要自己养活自己,等攒够了钱以后,她便要离开越城,离开这个国家,去三毛曾经待过的西撒哈拉,去那片被思念堆积起来的沙漠。等到第二天酒醒的时候,她觉得这个决定还不错,于是她就搬离了家,开始实践起了她的决定。

我问她:“那你是真的放弃学业了吗?”她说:“嗯。不过我现在还在学西班牙语,到那里之后用得着。”我点了点头作为回应“而且,等明年,吉找到一个稳定些的工作后,攒够了钱。然后,我们就去马德里结婚。”她问我:“是不是爱踢球的男生都想在自己热爱的球队的主场里向女友求婚的?”我说:“那倒不一定,不过吉与我都是这样的人。”她的表情没有变化,只不过摇了摇头,表示无奈。这时有人拿了一本《忧郁的热带》过来结账,她的脸上瞬间有了笑容,她同我讲话的时候是不怎么笑的,熟悉亲切的人之间其实都是如此的,笑容都是在迫不得已的时候留给了别人。

我望向门外,那是刚入秋的一个下午。虽然我已经忘了那天下午的天气是怎么样的了,但我能肯定的说那时的天是阴沉沉的——反正越城的天总是如此的无论时光荏苒,总是一成不变,像是完全不在乎岁月。

“对了。”她锁好收银台,认真的看着我说“等我到了那里以后,会给你寄一张明信片,背面是一望无际的沙漠的那种。”她说的就好像她明天就要走了一般。

“好呀。”我欣然应允,却也不抱什么希望。

几周后的一天,我在晚自习上接到了茜的电话,接完电话后我不顾周围同学愤怒的眼神和可能被记作旷课的处分跑出了教室,翻了围墙。跑在路上从耳边呼啸过的寒风让我头皮发麻。当我到了茜所租的房子时,看到的情形是房门大开着,屋子里就像是被洗劫了一番似的,遍地都是散乱的衣物。茜抱着膝盖坐在窗台上,看到我来后又蜷缩了一下身体,像是在努力地保护自己。

“他走了,应该不会再回来了。”她都没有抬起头,若不是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都不能确定她是在对我说话。

“别去想他了,他已经跟你没关系了。”我把手绕过她的后脖搭在她的肩膀上,“下来吧,这里不安全。”

“好。”她顺势将右手送上来,——好吧,她是抱住了我。她将她的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问我“陪我喝点酒好吗?”

我没说话,将右手滑落下去扶住了她的腰,左手伸到她的膝盖窝下,将她从窗台上抱了下来。这时我才惊奇地发现,原来茜弯曲着身体恰好能够装在我的手臂里,她的脑袋从我的肩膀滑落,塞在我的脖子下面,脸庞静谧得就像是在听我的颈动脉的律动,我不得不承认我愣住了——茜温顺地就如同一头小鹿,我还以为我抱她下来时她会有些不情愿,但她似乎将我视为了她此刻与最后的依靠与港湾。因为即使隔着衣服,我也能清晰的感受到她脸庞的冰凉。

我将她放在了床上。走过去带上了门。转过身。灯光下的茜是象牙色的,像是一只透明的琥珀,包裹着她果核一样的身体。她的嘴唇则像是刚刚被淋过雨的蔷薇——我知道那带刺可还是抗拒不住,待到反应过来时,嘴唇上已经划过一阵冰凉。茜慵散地睁开了眼,没有如同想象中那样会像剑般刺透我的身体,我在她的双眸中看见的是两个凌晨一两点钟的夜晚,万籁俱静,平静地仿佛知道这一切都会发生。我拂去她的衣服握住她赤裸的肩膀,她略有反抗,但很快顺从了我。

茜曾经对我说过,她喜欢沙漠,正是因为沙漠如同大海一般。我不解的问她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喜欢大海呢?她一本正经的回答我“海带给人的是海平面尽头的希望,而沙漠则是无止境的绝望。”不过是同样的远方,在她眼里却有着天差地壤的区别。那此时缠绕在一起的我们俩,所面临的是希望还是绝望?我曾在前往嵊泗列岛的轮渡上,看了一下午的海浪。海浪一波又一波的变白,变得轻浮,然后击打在轮渡上,消失了自己。那天晚上我梦见我自己变成了海浪,梦里的我由不得自己,在跟随着大海的呼吸不断起起伏伏的时候,我的脑子就像是卡壳的录音带,不停地重复着四个字:飞蛾扑火、飞蛾扑火、飞蛾……

而此刻,我把茜的身体当成了甲板,然后我们一起化成了海浪。

那天晚上以后,茜就和我在一起了。

有些女孩,是漫漫人生路上,只配错过的好姑娘。正如茜,她请了两周的假,每天在房间里看的却仍然是三毛的书,她依然学着西班牙语——她甚至开始越狱去找那些西语解说的足球赛然后逼着我跟她一起看然后实时地翻译给我听。我想她应该知道,我是不可能陪她去撒哈拉的,但是从她现在的表现我看的出来,她一定会去撒哈拉。我们只是心照不宣的保持默契,明知道结果却还依旧去做的,那便是修行。

我想茜是一只鸟,正如《肖申克的救赎》中那句经典台词所讲的那样:有些鸟是关不住的,她的每一片羽毛都闪耀着自由的光辉。茜终究会走,我留不住她。

高考后,我也选择了搬离家,开始与茜同居。她要工作,总是一大早就起床离开,而我要在临近中午时才会醒来,洗漱后去书店。因为我会帮忙做一些事情,人很好的书店老板也不会介意我在书店待上整个下午。我可以看我喜欢看的书,也不时看一看茜。我可以非常安静地去想每一件事情。华灯初上的时候回到我们租的房子——我喜欢把这叫做“燕归巢”,我们就像是还沉浸在二人世界中的小夫妻一般,争论着晚饭该做些什么,推脱着谁去洗碗,互相分享手机上看到的有趣的内容。

这样的夜晚,尤其是当我站在阳台上点燃我的烟,我就会恍惚间觉得,我的生活本来就该是如此的。

正是茜,给了我家的感觉。

黑暗中,茜用手做枕靠在我身上,另一只手的指甲随意的扫着我的胸膛。我一开始不是很能理解她这奇怪的癖好,但这总是能让我抱着她入眠。

“你知道吗。”茜无比平静,“在我上初二的时候,第一次看《英国病人》,就喜欢上了那个护士安娜。她在战争中失去了丈夫与孩子,是个人都能体会到她的痛苦,即便她身处那片世外桃源般的医院。所以她固执的去照顾她的最后一个病人,最后一个,你能懂这种感觉吗?那真的是最后一点希望,要是没了,人生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我紧紧地抱住了她,像是怕她要逃走一样,“等我四年,我到时候陪你一起去好吗?”

她轻轻一笑:“我怕等到那时候我已经死了。”

我像是被雷劈了一样,但是手却收的更紧了,茜口中发出呢喃表示抗议,得到的回应却是我的无动于衷。良久,我也轻轻一笑:“那我也陪你一起。”

“睡吧。”茜终于挣脱了我用手臂暂时充作的牢笼,“不早了,我明天还要上班。”

“好的。”我知道我的回应中带着惆怅。

强忍着内心的情绪波动会清晰的感受到身体里脉络血液的流动,睡意正是在这样的感觉中涌了上来。在梦里,摆脱不掉的依旧是茜那熟悉的身影,不过梦里的我们周遭是一片冰天雪地,远处的冰山像是用刀劈过般的雄伟。茜一袭白衣,显得格外突兀是因为只适合江南水乡的吴侬软语——不知为什么我对这一点印象特别深刻,不过能从梦中记得的东西就是这样,从脑海里冒出来时一点道理都不讲。

她赤着脚,带着江南女子才有的笑,在冰原上奔跑着。我下意识的去追,只觉着寒气从脚底下慢慢的渗透上来,让我越发迈不开步子。我的脚被冻住了,寒气浸入了我的腰,我的胸膛,当我的脖颈也没有知觉的时候,我能清晰的听到我的身体一部分一部分掉落在地上破碎的声音。当我的嘴被冻住无法言语,我的鼻被冻住无法呼吸,我的眼被冻住无法观察,我的耳被冻住无法倾听,我所留下的唯一印象就是我还在不停的奔跑。当我的的头也掉落在地上摔得粉碎的那一刻,我忽然睁开了眼睛。

时间还早,不过已有些许斑驳的阳光。茜还在熟睡中,她永远都不会知道她刚刚在我梦中做了些什么。我想拉起她的手放到我的唇边,她却忽然转了个身,只给我留下了长发如瀑的背影。

从那时起我便知道,她要走了。

我无比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也选择珍惜还与她在一起的按部就班的生活。我不去问她任何有关于签证的问题,只是默默帮她解决了流水账的文件。八月底的一个中午,与往常一样,直到阳光刺透了窗帘我才醒来,可当我睁开眼时,房间里少了些许物品让我瞬间意识到茜已经走了。桌上有她用行楷留下的便条:我走了,下午一点飞多哈的飞机,我从那里转机去卡萨布兰卡。不要来了,我怕你来了我就走不了了。

我疯了般地冲出房子,用撞车的姿势拦下了出租车,声嘶力竭得向司机喊着快去机场。我管不了那么多了,管不了那么多了,多哈,卡萨布兰卡,多哈,卡萨布兰卡,下午一点,来得及,一定来得及,我见她最后一面就好,她会等我的,她也舍不得我的,她不是说了吗,她舍不得我的,只要我到了机场就行了,她会不走的,她不会走的,她会留下了的,是的,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 …

机场里人多的就像是沃尔玛超市的特惠日。我急切的寻找和奔走的脚步都快引起安保人员的注意了。知道我看到一队队排列着的人群才意识到我根本就进不了候机大厅,想到这眼里立马噙满了泪。直到这时我才明白了咫尺天涯的含义是什么。我开始痛斥起了自己的无能,我怎么会留不住她。我真的好想在机场哭一场,反正这就是个充满悲欢离合的地方。我失去茜了,永远的。

回去的路是漫长的,即使越城与省城机场的路也不过三十公里路。机场大巴就像是一个庞大无比的冰箱的冷冻室,散发着恒久的寒气。把我们,这些一个又一个坐车人变成井然有序存放其中的食物,在不知不觉间,把表情凝固成淡漠的样子,还有意识地表面结了薄薄的霜。沿着眼前的路途滑行变成了唯一要做的事情,变成了活着的目的和意义。

我的终点是越城,这让我有些隐约的失望。

那天晚上,我沮丧的回到家,父母看到我都觉得诧异,我什么都没说,径直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可是打开门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放在书桌上的茜的相片。拿起相框准备放进抽屉里时手机响起了清脆的提示音。我拉下功能栏看到的是茜发来的消息。

——我此时唯一的梦想,就是客死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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