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藏姑娘

1987年,父亲从山东大学毕业,那年他刚满24岁,风华正茂。一毕业,就被分配到聊城下面的一个水利单位,做了一名材料员。半年后,组织上安排一批干部援藏,父亲“不幸”被选中,这是奶奶的原话,父亲是独苗,爷爷奶奶都盼着他回湖南家乡。而父亲正是渴望诗与远方的年龄,他欢快地背着行礼,坐了火车又转卡车,一路风尘仆仆,成了日喀则地区的一个临时水文站记录员。

父亲青春里最幸福的时光,可能就是那段日子,他泛黄的进藏日记里,色彩缤纷,褪色的蓝墨水,描摹着满纸的蓝天,白云,雄鹰,雪山,还有一段发生在年楚河畔的爱情故事。

翻开日记本,时间回到1988年6月3日 晴。

那页日记本很脏,满是污泥还有血渍。

“真死在这里,也不错,就让年楚河把我留在西藏。”

那天,父亲到年楚河例行水文观测记录,他早早的完成任务了,像个大孩子一样的玩性犯了,一个人顺着年楚河边越走越远,千年冲刷的卵石吸引了他,他挎包里装了很沉的五彩的鹅卵石,回来时迷路了,又渴又饿,先天哮喘病发作一头倒在河滩的沙地上。他艰难地掏出本子,记录着什么,很快晕厥过去。

醒来时,面前蹲着一个健硕高大的姑娘,脸庞红扑扑地望着他。父亲很痛苦,嘴里冒着血泡,示意口渴,请求姑娘去河边取水,姑娘跑回路边取一个牛皮水壶扶着父亲喝水,又吃了一些稞面,父亲的命保住了,但浑身乏力,无法行走。

“这世界最甘醇的水,凉爽清甜,滑溜溜的,落入心田,救了我一命。”

当天的日记里,父亲这么写到。

姑娘很热情地牵来一匹矮脚壮实的马,邀请父亲去她家歇息一晚。他们同乘一骑,在后藏的蓝天白云下,两个年轻人边走边聊。这姑娘叫卡桑,19岁。是从定日县去日喀则参加汉语培训班返城回家,不巧在路上碰到晕倒的父亲。卡桑的牙齿雪白,眼睛像山川一样清澈,笑起来格格如银铃。他们聊得很开心。卡桑很崇拜大学生的父亲,而父亲的日记里也不吝色对卡桑的赞美。

那天下午,充满期待很想去卡桑家里拜访的父亲,被水文站的同事半道上用工程车截了回去。水文站的工作极其枯燥,闲暇时间父亲经常溜出去。

他和卡桑经常在一起玩耍,骑马,喝酒,谈天说地。汉藏和谐相处,领导倒也并不干涉,之前就有不少娶了藏族姑娘在西藏安家落户的先例。

卡桑是品水的好手,她家世世代代喝着从珠穆拉玛峰流下的冰川,那是万年神水,藏民对这些赛雪晶莹的水流充满感恩,专门用栅栏和披风做了护卫。卡桑带着父亲去泉眼取水,讲述一些关于水的传说。

珠穆拉玛峰的水在古代是蜜封的,有一年天降瘟疫,四方百姓被瘟疫夺走生命,流离失所,这时一位神僧出现在高原之上,他画地破石,从珠穆拉玛峰脚下干涸的石头缝里流出汩汩清泉,四方灾民慕名而来,饮水者瘟疫一扫而尽,从此美名扬四方。

父亲并不相信卡桑的神话,但他悄悄爱上这个可爱的藏族姑娘。卡桑的哥哥和父母也对父亲印象极好,她的父亲经常邀请父亲到家里做客,拿出好酒好肉好菜,像招待未来的女婿。卡桑也经常取了“神水”,用马驮着走上百公里送到水文站给父亲专饮。

一纸电报,终结了父亲的美好时光。奶奶病危,父亲只好请假回家,临别时,他和卡桑又来到年楚河边,两个年轻人诉说着惜别之情,约定再见之日。父亲把家里祖传的玉扳指送给了心爱的姑娘,卡桑让父亲闭上眼睛回赠一份大礼,当父亲睁开眼的一瞬间,卡桑优美雪白的身体,一丝不挂地呈现在父亲面前,父亲赶紧转过身,卡桑死死抱着父亲,哭着求他要了她,她说你不要我,我不放心你走。父亲没有同意。

办完丧事后,父亲又得到组织通知,水文站撤销了,爷爷身体也每况愈下,为了满足爷爷活着报孙子的愿望,父亲第二年开春就结婚了。从此他再没有去过西藏。卡桑用军用铝壶给他打的一壶冰川神水,他也一直没舍得喝。思念的时候,耳朵凑上去摇一摇,水声响起他的心又回到那激流澎湃的年楚河畔。

2012年,我大四,父亲当宝贝藏着的那铝壶里的水终于干涸了,再也听不见冰川神水的声音。父亲一下子苍老了。有一天,他叫我到跟前说,亮啊,你想去西藏吗,如果你去日喀则,帮爸爸找一个人,他拿出一张泛黄的合照,照片上一群人背景是水文站,父亲旁边穿着藏式服装的姑娘高大挺拔,俊俏靓丽,他指着藏族姑娘说,如果找得到问问她现在怎么样?

毕业的秋天,我报了一个西藏旅行团,来到日喀则,接车的当地导游笑盈盈冲我招手,她拇指上的扳指上“欧阳”两字,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正是我们家族的物件。我试探着问这扳指的来历,她爽快地说,这是她姑姑传给她的,这扳指害了她姑姑一辈子未嫁。

我背过身去,心里悲伤顿起,想想了想,打开手机,给父亲发了一条短信:查无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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