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杀高兴(上)

我是最不喜欢杀人的,所以我选择了杀人作为我的职业。

擦掉不小心溅在鞋尖上的血迹,把消音器缓缓从枪口卸下来,淡淡的硝烟味溢出来。这味道混着从楼下街道飘上来的炸菜菓的味道,腻得让我胸口发闷。

头上开了洞的裸女趴在床上,血汩汩往外冒着,一股子甜腥味。粉红的墙漆剥落大半,几件挂在衣帽架上的各式胸罩软塌塌的。我走过去,取下一个不那么花哨的,回头给已经开始发凉的女人穿上,她的乳房实在是难看。

在这过程中,我始终回想不起女人的名字是什么。最近我的记忆力越来越差。

严肃来说,我没有必要去回想这个女人的名字,因为伴随着那声蒙着花被子放屁一样的枪响,她所有的东西——包括名字,就已经被带走了。

这也是为什么我不喜欢杀人的原因,节奏太快,不想尘埃落定的东西太多——百八万字的小说,让你用一句话概括。这像什么话,是小看了那百八万字还是高看了那一句话?死亡太轻,轻得无法担任结束生命的重任。

但不喜欢杀人和做杀手是两回事。

不是我说了干恁娘我就真的要去干恁娘。

讨厌杀人不妨碍做杀手,做杀手不妨碍讨厌杀人。去他妈的,怎么这么绕口。夭寿,这扣子怎么这么难扣!女人们到底是怎么从背后扣上的!

最后我还是放弃了,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从香烟盒上撕下来的豆腐块,把三个地址中最上面的一个划掉。我想了一会,从三个地址旁画出三条线,乱糟糟交在一起,下面写上四个字“谋杀高兴”。

下楼前,我又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女人,她脸朝下,作跳伞的姿势。我从她嘴里没有问出半点和高兴有关的信息。但这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无论她知不知道高兴的下落,我都会把她从飞机上推下来。

杀手有杀手的职业操守。

走下半楼,那黝黑油腻的门帘把阳光拒之门外,一盏跑马灯在头上转着,往地下投射少儿不宜的图案。我在口袋里掏了半天都没有找到我的墨镜,想了半天都想不起来我把它丢在哪里了。

我只好双手握圆套在眼前暂时代替墨镜,用脚撩开门帘,串珠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我站在光天化日之下,没有戴墨镜,形如裸体。

前面是闹市,我听到伍佰的歌声,收紧外衣,快步走进歌声里。

站在头上别着迎春花的阿嬷的小摊前,我和他画仙画虎蓝半天都没能把那副墨镜的价格说下来。做杀手和所有的人都一样,也有特别无奈的时刻。

阿嬷坐在矮凳上,水红上衣,袖子捋着。一手拿着勺子,一手从塑料桶里往外掏牡蛎。一勺下去,牡蛎就乖乖被挖了出来,阿嬷头也不回往后一甩,那牡蛎就像一滩鼻涕一样啪一声被甩在了远处的小桶里。

我叹为观止,可能阿嬷年轻时候也是个杀手,杀手应该互相尊重。我决定不再杀价,放下钱,往闹市的另一头走过去。

等我在闹市尽头的爱门下站定的时候,我的左手拎着一只剥了皮的兔子,右手拎着一袋地瓜干和一瓶烧酒。要不是这时候我隐约听到一声高亢的尖叫挤过闹市嗡嗡的噪音直刺我的耳膜,我都忘记了自己因为要谋杀高兴,刚刚把子弹射进一个女人的脑袋里。

我听着那声尖叫,用手背推了推墨镜,拎着兔子、地瓜干和烧酒,把靴子跺得直响。

回去的路上,我慢慢回想我的杀手生涯,却想不起来自己是何时走上这条路的。我停下,掏出那张纸条仔细端详着。我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接的这单活,于是忘了防止我忘记自己要谋杀的对象,我在“高兴”下面画了两个心,再画一支箭将它穿起来。我很满意自己的记号。杀手都应该拥有自己的记号。

我的耳边传来一阵风铃的清脆声响,抬头一看,一栋红墙黑瓦的骑楼,核桃木的招牌挂在阴影里,刻写着古拙的字:烈酒,弯刀,操琴。蓝色的风铃串着串珠,我推开门,它摇得很欢。

进门左手就是吧台,右边横七竖八摆着各式椅子,铁质的,塑料的,木头的,简直像个椅子集中营。

我提着兔子和地瓜干,像个乡下赶集的农民,站在门口。阳光从门扉漏光处渗进来,爬上我的屁股,啃得我一阵痉挛。我知道自己曾经来过这个地方,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记得我,而我却记不得它们,这让我尴尬。

梳着油光滑亮大背头,光着上半身,系着一条黑得发紫围裙的店老板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这表示他认识我,算是打过招呼了。于是我愣了愣,也点了点头,杀手要有礼貌。

我走到吧台前,把兔子和地瓜干放在吧台上。老板拿出一个海波杯,倒了一杯看上去像是几天没倒的尿桶里存放的尿液一样的东西,推到我面前。可能老板认识的我喜欢喝这个玩意,我拿起杯子呷了一口。

甲好味。我说道,老板点了点头,把吧台上的兔子和地瓜干变魔术般收走了。我这才意识到,我买这些东西的原因——就是为了来换这一杯我喜欢的陈年骚尿。是的,杀手都需要一些怪癖。

你的工作怎么样了。老板转过身去取高处的酒,我看到他赤裸的后背上有几道蚯蚓一样的疤痕。

我慢慢喝着酒,心里揣测着:老板看样子跟我很熟,应该知晓我的杀手身份。

马马虎虎。我说。混口饭吃。

你有多砍懒我是知道的。老板从吧台的阴影里走出来,我才发现他下身也是一丝不挂——除了那条围裙。有一瞬间,我对能认识一个裸穿围裙的酒吧老板感到十分的光荣。杀手就应该认识几个不一样的人。

我知道你不想说,你夭寿仔,钱袋子拽得紧,怕我抢你不成?老板的双腿几乎没有一根汗毛,与他爬满疤痕的上半身完全不一样,好像这两条腿是他从某个地方捡来自己装上去的。我情不自禁拉起自己的裤腿,看到我的两条腿长满卷曲的,又黑又长的腿毛,我知道,这一定就是老板换下来的两条腿了。

黑白讲。我忍着眼泪把裤腿褪下。干我们这行的,钱是赚,就怕有一天把命给赚没了。

老板没有说话,拿着抹布擦着吧台,擦了一会,突然凑过来对我小声说着。前天晚上那个脸上一条疤的男人是大客户吧?怎么样,大不大票?

马马虎虎。我当然不知道他说的是谁。

有没有这个数?他伸出手,我看到他一只手上长着六根手指,多出来的一根像小孩的尿尿工具,又短又小,长在大拇指的旁边。

我不明白他比的是五还是六。我一口气把杯里剩下的酒喝完,摇摇头。

哦。他显然很失落。我看你们神秘兮兮的,拿着笔在纸上画了半天,以为是什么大计划。

你说这个?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纸条。

他瞄了一眼,点点头。

我在吧台上把纸条展开,头顶上冷黄色的照着黑色的字,他看到了画在“高兴”下面那个穿着箭的双心。怎么了?你还接这种寻找情人的活了?兼职侦探?老板把我的杯子满上。怎么样,说来听听,找小情人好不好玩?

高兴是个小情人?脸上有疤的男人的小情人?我糊涂了,仔细看着纸条上的字。

福峡路,一盏坏掉的路灯左转第二间,有诡异的男女叫声——这条已经被划掉了——那个有对难看乳房的女人。

高脚街,唯一一根没有贴性病梅毒广告的电线杆对面——我在后面打了个圈。

锦尾区,门钉掉落的古厝,往里面扔砖头会听到狼狗叫——我在后面打了个圈。

这三条地址后面的线扯着指向高兴。

我抬起头,看着老板那张有着宽得可以开飞机的额头的脸,摇摇头。

不是找情人,我不接找情人的活。我说。是的,一个杀手怎么能接找情人的活,那太掉价了。可当我要把那张纸放回去的时候,我看到纸的背面写着一串数字。

我念了出来。幺,洞,洞,洞,洞,洞,洞。元。

几个洞?老板一把抓住我的手,他的虎口十分有力,钳得我倒吸凉气。

六个。我哆哆嗦嗦说着。

老板激动得一跃跳过吧台,抱起我就一阵猛亲,然后开始转圈。因为他没有穿衣服,我的身体很清楚的感受着他躯体的轮廓,他的身体像无数个葫芦套在一起——这些葫芦就是他的肌肉。我发现他勃起了。他的呼吸粗而重,一下一下砸在我身上。糟糕的是,我发现我也勃起了。

那一瞬间我在想,可能异性恋不适合当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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