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图

一、

叶蔓醒过来的时候,距离我在青峦山后峰峡谷下找到她已经过了两天。昏迷了两天才醒过来,这样重的伤,只怕还是三年来头一遭。 我靠在门边看她挣扎着从榻上坐起来,眉梢微挑,“恭喜从鬼门关回来。” 她瞟了我一眼,按着肩头伤口,不说话。半晌,一撩被子起身下床,随手去摸枕下,下一刻便抬头看我,“我的剑呢?”

“你要是还有力气从我这里把剑拿回去,我就让你去。”我放下手里的药碗,“不然就给我乖乖留在这里养伤。”

她动作一顿,良久,沉默着坐了回去。

“别想着溜。”不用想也知道她在琢磨什么,把药送到她手里,我笑道,“我封了你气海,走也走不远,何必白费力气。”

她扭过头去不看我,也不接我手里的药碗,我见得惯了倒不生气,还来不及说什么,身后一把脆生生的声音已经先我一步叫出来,“喂、你这是什么态度?”

她头也不抬,只嗤笑了一声,“原来还带了个尾巴?”

“若青,过来见客人。”我揉了揉眉心,回头去招呼立在门边的少女,“好好说话。”

“哥——”若青埋怨地看着我,看我没有退让的意思,慢慢蹭过来,瞟了一眼榻上女子,撇嘴,“你就是叶蔓?归雁剑主叶蔓?”

“你就是沈若青?”她毫不示弱,同样也只瞟了一眼榻前的女孩子, “沈谅甩不掉的尾巴?”

“你——”小丫头气急还想反驳,我一把拉住她,“你这时候就别顶撞她了,正憋着一肚子气呢,去,把这剂药端去热一下。”

看着若青不情不愿走开,叶蔓抬头来扫我一眼,唇角有锋利弧度,“比你说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跟小丫头置什么气?”我摇头低叹,伸手去探她的脉,“你十五岁的时候,只怕还不如她。”

“是不如她。”她忽然一笑,眼里微光一闪,“我那时候可没有这么好的哥哥时时护着。”

被她这样的话刺得一滞,知道触到了她的痛处,我不再多话,把完脉才开口,“你先躺着,我去看看若青煎的药。”

“沈谅。”她在背后叫住我,声音里没有什么起伏,“把我的剑还我,谢谢。”

“谢我把剑还你、还是谢我救了你?”我转过身去看她,叹气,“杀不掉的人,就放下吧,何必把自己的命都赔进去,蔓?”

她没有看我也没有回答,一只手握着被角缓缓用力,用力到指尖泛白。

归雁剑叶蔓,于今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利剑刺客,游走江湖风雨奔走,一向是令武林中人又敬又惧的存在。从我三年前初识她开始,叶蔓就已经一个人独身行走江湖多年,不归属任何一个组织、也不依附于任何人。 她一身功夫精致独到,一柄归雁剑使的翩影惊鸿,这些年江湖上也少有敌手,这一次伤成这样实在鲜有,但其实也很正常。不为别的,只为这一次她要杀的人势力实在太强,钱财撒出去、雇了一批江湖上排的上名号的杀手护身,堪堪将她一路追杀至青鸾山,幸好她跳崖之前记得传信给我,才赶得及在那批人之前找到她。彼时她一身血迹斑斑,我抱起她时也只闷哼了一声,连挣扎的力气也使不出,头一次乖巧地窝在我怀里。若青很好奇什么人能将她伤成这样,我不想和她说,她便一直缠着不肯松口,腆着脸凑过来,“我原本还想着多个人教我功夫,可这样看她武功也不怎么样嘛,堂堂归雁剑主被伤成这样?她要杀谁?比她还厉害?比起你呢?”

——“比不过你哥。”我还在想怎么回答,正主的声音却已经响在了身后。叶蔓披着长衫站在药庐外,嘴里回答若青的话,眼睛却看着我,“这世上比得过你哥的人很少,可惜他不肯帮我。”

已是初冬,她着一袭浅衫,因为身子无力靠着药庐外的竹架,微风拂过裙裾微扬,整个人少了平日的锐气,反而更显单薄。鼻间渐渐充盈了药草的清香,我让若青去倒药,“不帮你,只是怕你后悔。”

若青将药端过来送到她面前,鼓起勇气问了一句,“你到底要杀谁这么拼命?”

这一次她倒是把药接过去,好像怕冷一样双手捧着药碗,低眼去看着面前的少女,“我要杀的人叫舒青离,你听说过么?”

“苏州舒家的大小姐,那个嫁给当朝宰相长子梁衡、又继承了舒家家业的舒青离?”若青点头,又问,“她一介女子,又不是江湖人,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杀她做什么?”

叶蔓盯着手里褐色药汁,语气温温柔柔的,“她啊、她是我姐姐,她害死了我全家。”

二、

苏州舒家是名门望族,世代以苏绣闻名于世,上代家主育有一幼女,又因心慈收养一女,因其比幼女年长、做了舒家的大小姐,名唤“舒青离”。叶蔓原本也不叫叶蔓,叫“舒青琪”。

她是舒家血脉相承的二小姐,如果没有那个收养来的长姐,原本该继承家业,做名正言顺的舒家家主。 “她比我大两岁,父亲收养她后让她做了长姐,她倒也很懂事,平日里也很疼我。”一袭浅衫的女子斜斜靠着药庐竹架,讲起往事来神色不像平常那样冷艳,带了几分恍惚,“我也不知道她待我的好是真是假,毕竟舒家给了她完全不一样的人生,她若有心,总该有几分感激吧?”

“她十六岁那年梁衡来提亲,父亲其实不想应允这门婚事,毕竟官商不同路,可她那时一心爱那个小子,日夜跪求,父亲最终还是心软了——”她抬手将药汤一饮而尽,“她嫁去梁家第二年,就求我爹把舒家世代相传的《凤凰图》传给她——那是家主才有资格传承的东西,她摆明了想请命继承家业。再懂事能干,也不过是一个收养来的义女,哪里有资格传承舒家?”

说到这里,女子唇角露出一抹明显的冷嘲笑意,“这么求了几次都被我爹拒绝,到最后、自然就成了恩将仇报的故事。” 若青脸色渐白,我看着竹架下的女子沉默——她轻描淡写略过了事情最惨烈的部分,我想起她片刻前同我说的那句“我十五岁时可没有这么好的哥哥时时护着”,心里就是一抽。

她十五岁那年,梁家借进贡苏绣的机会将舒家送进宫里的上等绣品掉包,劣质绣品以一等品价流入宫廷,龙颜震怒,下令以欺君之罪缉拿舒氏全族,满门抄斩。然而舒青离因为与舒氏并无血缘关系、又已下嫁梁氏得到庇护,从灾劫里全身而退。那一场血灾震惊了整个苏州城,舒氏没落,舒青离顺理成章拿到《凤凰图》,重开门庭、做了新一代的舒家家主。作为亲生的二小姐如何从那场灾劫里死里逃生我不得而知,只知道那之后江湖上多了一柄归雁剑,多了一个流亡人。

“我该走了。”话至此处,叶蔓将手里空了的药碗还给若青,又向我伸手来,“剑。”

我蹙眉,摇头,“没得商量。”

“我不求你帮我,沈谅,你也不必拦我。”她笑了笑,眼底却毫无笑意,“全族一百二十三口人的血都洒在我面前,如果不拿回凤凰图手刃她,我这辈子都无法安眠。”

“那是你的事。”我不动声色,“但不让你去送死,是我的事。”

“我不会在同一个人手上吃第二次亏。”她冷冷扬眉,“你小看我了。”

“那批杀手被你重创,的确已经够不成威胁,我不是小看你。”我摇头,看向她,一字一句,“但只怕到最后,输得还会是你——你说不知道她待你的好是真是假,可我知道、你大概是真的拿她当姐姐……至少当年是。”看她终于脸色微变,我叹了口气,“你杀得了她吗?”

“她只是个贼,”她上前一步,眼里逼出了一点狠意,“我也没有什么姐姐。”

“被最亲的人背叛,仇恨才会更加深刻入骨。”若青端着空药碗退回药庐里去回避,我看着她的身影,只觉心底荒凉,“你越在乎她,才越恨她。蔓,认识这么久了,我有没有跟你讲过我的故事?”

三、  

叶蔓到底还是不告而别。我扣了她的归雁剑,原以为能以此留她疗伤,却不料她竟然弃剑而去,只身离开了青峦山。她离开后的第八天,苏州城里传来了殡葬的乐音。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满城素白葬花——出殡的人,就是舒青离。

“她真的杀了她姐姐?”若青望着山下素白长队发了一天的呆,末了来问我,“她这次会不会又受很重的伤?接下来要去干嘛?”

“十年大仇一朝得报,她于今已经无甚牵挂了。”我摇头,“就怕执念散了,心念也就散了……她毕生追求的不过这一个结果,这样得手了、不是什么好事。”

“那你要不要去找她?”若青偏回眼来看我,“我挺喜欢她的,做嫂嫂也不错。”

这一次我没有理会她的揶揄,注视着山下景象,没有回答。

就在若青和我纠结要不要去找她的第三天,不告而别的人却突然回来了。

彼时我正在陪若青在后山练剑,眼角余光撇到她一身素缟靠在路边凉亭里,鬓角居然夹了一朵洁白霜花。手里剑招喂得一急,堪堪将若青的剑击得脱手而去。小丫头一脸埋怨地看着我,但见我目光落处,也罕见地没有闹,一个人收拾了剑默默地退开了去。

“像你这么教她,不知道何时能教出来。”看我收剑,叶蔓淡淡开口,“这么正宗的惊鸿剑路,却一丝剑气也无,你也就只当陪她玩玩吧?”

“本就没必要让她学太多。”我无所谓地笑了笑,“那丫头心性未成,早早学了徒增戾气而已。” 她没再说话。

我看着她那样神色,沉默了一霎开口问,“身上连丝血腥气都没有,你这可不像大仇得报的样子——怎么去了一趟反而这么回来了?”一边说,一边递了另一把剑给她,“我不和若青使剑气,和你倒是可以的——好久没有切磋过了吧?”

她静静看了我一眼,沉默着将剑接过去。然而甫一交手我就觉得不对劲,她剑势极其不稳,剑气也是断断续续,三十招开外,居然被我一剑挑开。长剑脱手,她怔然停步,握剑的手虎口崩裂,颤抖不止。

“蔓?!”我一把扶住她,捞起她的手来看,只一瞬便倒吸了一口气——“我使不了剑了。”她摇摇头,浑不在意,“杀了她以后,我自行断了手上的筋脉。”

“……”我愣住,半晌也只能问,“何苦?”

“沈谅,你之前说的那个故事,我一开始是不信的。”然而她没有回我的问题,抬眼去看湛蓝天空,语气仍是淡淡的,“如果是真的,且不说你能不能做到,若青那样的性子、怎么可能轻易忘怀——那可是害了你整个师门的人。”

我不说话,等她说下去。

“可是我看到你于今把若青教成了这样子,忽然间不得不信。”她回眼去看不远处独自练剑的女孩子身影,笑了笑,“真好啊……她身上一点杀气也没有。”

“蔓。”认识她这几年从未见她这种神情,我心底隐隐有不安,“发生什么事?”

“沈若青有福气,血灾之后得你这样一个兄长把她带出来……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福气。”她目光胶着般凝定在若青的身影上,唇角有笑意,眼底却是一派惨淡,“舒家灭门、所有亲人的血都洒在我面前……那一日以后,我的人生就只剩下漫天鲜血。没有人教我怎么走出来,唯有以更多的血来平复。”她的脸色苍白,眼神却比脸色更苍白,“做了刺客,杀了那么多人,在寻仇的路上走了这么多年,把舒青离当做这条路的终点。于今、这个终点没了……我才知道我错了。只能杀人的手,不要也罢。”

“蔓?”我自觉她精神已不大对头,上前一步去想要给她诊脉,却不料甫一扶住她她整个人便是一软,虚脱般栽进我怀里,喃喃,“其实我一早就该听你的……若没有再杀回去找她,就不会……可她终归还是死了。”缓缓闭眼,眼角却滚落一滴泪,“……我再也没有姐姐了。”

四、

舒青离的死因在全苏州城传得风风雨雨,梁舒两家却最终只以病逝搪塞过去。叶蔓自归来后精神一直不济,若青整日缠着她,她倒也不烦,每每对她比对我还更有耐心几分。不知道她从若青身上看到了什么,但那毕竟是好的东西,还能让她有所留恋,不至于生无希望。

趁她二人关系渐好,我抽身去了一趟舒家,只不过是为了搞明白叶蔓最后和舒青离发生了什么,让她走到这样一步。

茂松秋菊,碧波亭台,苏州最好的清净园地,于今一片荒凉。舒青离已死,偌大的家族没有了执掌者,家仆四散,门丁寥落。在府里遍寻了一圈,最终找到了已在舒家呆了大半个辈子的老管家——彼时他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准备离去,我赶在那之前拦下来,却不料只提了一句此行目的,老人便一声长叹—— “都是作孽哟……”

叶蔓毕竟是叶蔓,第二次杀回去毫不费力,就算是正常人都不太可能躲得过她的追杀,更何况此时的舒青离只能坐在轮椅上无法行走。

轮椅上的女子一身轻裘月白袄,看着面前只穿了一件长衫的女子,声音轻轻的,“入冬了,穿得这么少,还是没学着照顾自己?”

自舒氏灭门惨案后,姐妹俩已经十年未见。重逢时,二人之间已经隔了经年光阴,半截生死。

看着长姐残疾的双腿,叶蔓微微冷笑,“你帮梁家扳倒舒家,这就是报酬?”

“狡兔死,走狗烹。”舒青离淡淡一笑,“这个道理你还不明白?”

“你还有什么话,现在说了吧。”叶蔓道,“凤凰图交给我,我给你一个痛快。”

轮椅上静坐的女子抬眼来看住她,眼底深处也有寒意森森,语气却是笑意盈盈,“想要凤凰图?很简单。”她缓缓抬手,将右手衣袖捋至上臂,“就在这里。”

那一刻叶蔓赫然倒退一步,如遭雷击。 满满一个手臂的刺青,用极其繁复而诡异的手法印刻在如玉肌肤上,飞扬的凤凰绞着双翅盘旋而上,青黛色的图案深入肌理,已经镌刻进了血肉,再也无法洗去。然而那样的图案一眼望上去却隐隐有邪魅冷厉的气息,令原本高贵的凤凰图样也显得苍白而诡异。

“青琪,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爹已经有了你,还要去收养我?”放下袖子,舒青离喟叹着摇头,“所谓心怀慈悲,不过是唬人的幌子而已。你可能不知道,从我进入舒家的第一天,就被刺上了这个图案。”

“你们舒家世代相传的凤凰图,不是什么珍宝,而是一个诅咒。”女子的笑容苍白,神色却奇异,“每一代家主均要用毒药刺上这样的图案,诅咒的力量随药性顺着血脉日日深入,不得善终。你爹为了保护你,将凤凰图刺在我身上。那年我求他要的不是家主地位、而是能洗去凤凰图的解药。”

“怎、怎么可能——”叶蔓的手微微颤抖,几乎不能自控,“你……”

“爹没有同意,他怎么会同意呢?”舒青离嗤笑了一声,“凤凰图在我身上,就算你做了家主也会有我来替你承担诅咒,多划算的买卖?可惜他算错了一点。”

“他没算到你会毁灭整个舒家……”叶蔓勉力凝聚起心神,语调微弱,“我们都以为你心怀感激……”

“……感激?”舒青离大笑出声,原本沉静的女子此刻状若疯狂,“我的腿就是被毒性给毁了的,我的人生也被你们给毁了,我感激?我恨不得舒家从上到下全下地狱!”

叶蔓握紧了手里的剑。

“可惜了,老天无眼,居然让你活了下来。”舒青离收敛了笑容,定定盯着她,“舒家薄幸无情,就连你活下来也做了杀手——果然什么样的家族会出什么样的人……都是畜生、都是畜生——!”

舒青离那句话没有说完。

剑光如同闪电,刺穿了她的胸膛。心口热血溅了叶蔓满手满身,那样的温度烫得她几乎握不住手里的剑。

剑下的人迅速失去了生气。垂死的人看着她,眼里的光明明灭灭,最后居然缓缓微笑了一下,才闭上了眼睛。

讲述到这里,看着两姐妹长大的老管家老泪纵横,“都是错、都是错啊!一念之差,毁了整个舒家!”

那一日叶蔓也和我说她才知道错了。她的家族毁了那个女子的一生,那个女子又翻手毁了她的家族,最终却仍在她手下求得一死……悔恨无以复加,所以才会在手刃长姐以后自断筋脉……我想她是恨她自己恨错了人。

大错早在十年前就已铸成,就算从头翻悔,也再无意义。

跋、  

初春的青峦山花开遍野。

沈若青一个回肘将手里的剑送出去,被叶蔓轻盈挡回。已经是五十七招,叶蔓却一直都显得很随意。小丫头哼了一声,负手收剑,“不打了!连蔓姐你也让着我!”

“那么较真做什么、我可是用的左手。”叶蔓扬眉驻步,“你这样已经很好,别那么强求。”

“我以为有你能多一个教我功夫的人,哪知道现在是这样——和我哥一样、没意思!你们这样,我怎么变强嘛!”

若青嘟嘟囔囔,叶蔓看着她笑,半晌只道,“你为什么要变强?”

“为了保护自己、也保护别人啊……比如你和我哥——虽然你们不需要我保护、但至少我不会拖你们后腿不是!”

“你只要做好你自己就够了。”叶蔓回眼去望着山下,声音里有温和笑意,“你哥为什么改名叫沈谅,你不明白吗?他可是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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