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父爱如山
十殿阎罗在地府中只能算是中层领导,但由于处事一向公正无私、不枉不纵,加上治理有方,深得民众的拥戴。世人常把阎罗王和阎王搞混,实则阎王是十殿阎罗的总称,但对于这样的误会地府竟然采取了默认的态度,也不澄清。因为五殿阎罗王秉公执法、刚直不阿,加上鬼形又是个面黑如锅底的冷硬形象,浑然天成一种“离我远点”的高冷范儿。比起有点任性的一殿秦广王,阎罗王的气场更能代表地府形象。
明朝有个很出名的画本子,有一段说的是孙猴子大闹阎王殿的,作者为了突出主角光环,把阎王描写成昏庸无能、欺软怕硬又胆小如鼠的样子。此作品当时莫说在阳界,就在地府也引起不小的轰动,只不过世人想看唐朝和尚与各路女妖精不爱或者不能爱的情事,以及孙猴子一路降妖除魔的英雄事迹,而地府大众却都伸长脖子等着作者一命呜呼,届时就看十殿阎君如何给他重塑三观。
待到作者魂归地府之日,众鬼纷纷夹道围观,十殿阎君也史无前例地齐聚在一殿。审理具体过程众鬼不得而知,只传闻秦广王提议让这作者投生做乌鸦,被阎罗王当场否了。现在这个作者在《鬼话连篇》做编辑,负责的专栏叫《弄鬼掉猴》,专讲鬼魂捉弄猴子的故事。只是该作者还保留着文人“斗不过你就写死你”的血性,看不惯哪个就把哪个写进故事,用文字各种揉虐。于是,时常有个说话行事风格神似秦广王的猴子被捉弄的苦不堪言,众鬼见惯不怪,就连秦广王也很有娱乐大众的牺牲精神,时不时在故事旁边加几句批语凑个趣。是以,建设和谐地府,就要有笑对被嘲的大气和敢于自嘲的勇气,若是事事都较真,做鬼都嫌累。
正如世人所传,五殿阎罗王生前是清正廉洁的“包青天”包拯,而我是他的长女包绾 。父亲一生忙于朝政,于家事上不甚用心。我的母亲董氏是他的继室,大哥包繶、妹妹包缃都是母亲所出,家里还有一个妾室孙氏是母亲的陪嫁丫鬟。
许是父亲秉性太过耿直,不懂得过强易折、得饶人处且饶人的退让之道,连老天爷也看不过去,让父亲一生子嗣艰难,差点断了香火。记得我和妹妹先后出嫁,大哥19岁时娶了当朝宰相的外孙女崔氏为妻。第二年侄儿包文辅出世,大哥也将出任太长寺太祝,阖家喜气洋洋之际,大哥却突然一病不起,20岁就撒手人寰。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悲痛不已。不料时隔五年,侄儿文辅也染了病,药石罔效,竟夭折了。自此全家都沉浸在伤痛之中。
父亲只当他这一脉自此绝后,倒也认了命,干脆一心扑在反腐败斗争上,满朝除了皇帝一家子,没有他不敢铡的人。有人劝父亲不要赶尽杀绝,父亲却道:“我没有子孙,所做一切都不是为了自己,既然不是谋私就是为公,为了皇上,为了天下人有何不可?”许是父亲的善念还是感动了上天,在他60岁时孙氏为他生了一个儿子,小弟名叫包绶,父亲自是喜不自胜。三年后,父亲离世。
以上这些就是包青天包拯的后宅之事,同样诸多的心酸和无奈,为世人所不知。这些事情里面其实没有我,我自幼一心向道,很小拜了师傅入了道观修行。那个以我之名出嫁的,是母亲收的养女。只因当时仁宗皇帝的宗教信仰摇摆不定,拿不准修佛还是修道,父亲虽成全了我的向道之心,却外却闭口不提,只把养女就当做我来抚养。
当时道家修行的法门也是五花八门,修身的是主流,而我的师门主张修心,以清静无为的心境感悟天道。许是自幼入道,心性未受红尘浸染,我对天道的领悟在当时的修士中已是无人能及,却很难再更进一步。我也不强求,决意顺其自然,心中忽然有了思乡之情,就拜别师门回到阔别了四十余年的家中。我站在家门口,看着已显破败之象的屋舍,心中很是感慨,只当父兄做官做的太过清廉,连装门面的银子都拿不出。直到见到母亲和大嫂,我才知道这些年家中的种种变故,父亲、大哥和素未谋面的侄子都已阴阳两隔。我虽看淡生死,却也觉得家族的命运太过多舛了一些,难道真是父亲的所作所为触怒了天威?我不信天道如此善恶不分。
我修的虽是清静无为的道法,骨子里还是继承了父亲嫉恶如仇、百折不挠的刚毅性子。我凭着自己在道教尊崇的地位,使得当朝天师亲迎,从容行走在权贵圈子,很快把父亲当年的政敌买通父亲身边谋士先后给大哥、侄儿药中下毒的真相刨了出来。这个谋士是父亲生前最信任的朋友和最亲密的战友,在我们兄妹眼中是最亲切的叔辈,居然卑劣至斯,我觉得向来清明的灵台一片血红。只是,我还不及找他们算账,我的小侄儿包绶却发生了意外,半夜被人扔到池塘里,若不是我恰好在此想心事,包青天真的就此绝了后了。可惜,我救了小侄子,自己却淹死了。
魂归地府,彼时我并不知道坐在一殿阎王殿上的阎君就是我的父亲包拯,只是跪在堂下字字泣血地诉说,奇怪的是,我的愤怒和不甘并非源自自己也是包家后人的缘故,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了天道的愤怒。我请求阎君让我还阳惩恶,作为代价我承受炼狱之火百年焚烧,对于一个善魂这已是最重的惩罚。
就听阎君问道:“你若还阳,只能寻一人复仇,你会找谁?”
我答:“回阎君,我实则只恨一人,就是那个谋士。我最看不得这般左右逢源、唯利是图、罪孽深重却还活得心安理得的卑鄙小人。当初若是他能守得住本心,不负我父亲的信任和倚重……”我的魂体泣不成声:“他那颗趋利的心才是这一切悲剧的根源,他若不受惩戒,还会再祸及更多无辜的人,实是天理不容!”
阎君道:“你去吧!一切本君替你担着!”
我选择了最直接、最决绝、也是最公平的复仇方式——“魂谴”,就是在天道的监督下直接质问对方的灵魂,若是对方无罪,质问的一方轻则直接被天雷劈得魂飞魄散,重则在十八层地狱各受罚百年再被天雷劈得魂飞魄散。我引出那个谋士的魂魄后,一句话也没有问,只是给看了一个个画面:当年我父亲在回家途中遇到差点冻死的他,脱下外氅披在他身上,以及无数个夜晚他们挑灯研究卷宗,推敲案情;上元节,我母亲亲手包了元宵,又亲自端了给他们送到书房;我大哥抱着刚出生的孩子笑得意气风发,对他道:“叔父,你看小侄也当爹了。”;父母、大嫂痛失亲人时撕心裂肺,他就在一旁站着……这些都不是我经历的事,而是印在他灵魂里的影像,只是他不想看,或许也不敢看吧!
谋士的魂魄抖如筛糠,不敢直视我,我道:“人活一世,总有被逼着做选择的时候,害我大哥和大侄儿还能说受胁迫或利诱,那害我小侄儿,难道不是你听到有人在查当年的事情,唯恐败露,想造成我包家就该绝后的假象吗?”
谋士的魂魄直接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永无出头之日,被天道判为有罪的魂魄,已无需阎罗殿再审。了却心愿,我将最后的魂力化作人间的飞雪,再无留恋。
回到阎王殿,高坐的阎君缓缓走下,渐渐显出生前模样,看着我,一如当年送我去学道那般慈爱,他道:“绾儿,你求仁得仁,道心已成,日后定有一番大作为,何去何从,遵从本心即可。”原来我是要堪破了生死和恩仇方能印证大道。
说罢,父亲就要随一旁等候的鬼差而去,我急忙拦住:“父亲,你要去哪里?”
判官让小鬼挡住我的去路,道:“阎君私自放你还阳寻仇,违反地府铁律,自当领罚。”
我大急,道:“理当是我受罚。”
父亲回过头:“我生前断案无数,却被身边人蒙蔽,祸及子孙,悔不当初。原本你我身死之时父女的缘分就尽了,但此刻你还愿唤我一声父亲,为父定会护得你周全。”
我抹泪:“父亲,你一生惩奸除恶,惠及苍生,必将千古流芳。大哥和侄儿定会因为曾是你的子孙感到与有荣焉。”
父亲点了点头,笑而不语,注视我许久道:“为父也以你为荣。”
说罢转身离去,再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