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品常与软弱、苟活、废物、贪婪等字眼联系在一起。它在哪儿都不会缺席。本文要讲述的,是巴黎地铁里的可卡因买卖者。他们将人间的痛苦,带到地下。
在《孤独城市》一书中,画家爱德华·霍普对朋友下了断言:“孤独太过泛滥”。的确,在霍普所描绘的现代都市图景里,人们或孤身、或结伴,却都缄口无言、躁动不安。看上去,他们像是被隔离、被暴露感侵袭。同样,巴黎旅游局研究室主任托马斯·德尚曾担忧这座城市被局外人过度美化:“[巴黎]不是一座博物馆。在这里,人们很忙,压力很大。他们不过是在努力活着”。
在巴黎的“灰色地带”中,生活着一些真正意义上破碎的人。
摆脱烦恼,如飞蛾扑火般急切
王尔德说,“世间只有一种无可挽救的罪孽,那就是烦恼”。而填补虚妄、摆脱烦恼,为瘾君子不断放大的贪婪提供了借口。
Mehdi就是个有“充分”借口的瘾君子:孤寂的童年、尴尬的青春,Mehdi在不同的收养家庭里跌跌撞撞,像只没充足气的皮球,漫无目的地滚在碎钉路面上。16岁辍学,先是小偷小摸、抽大麻度日,再逐渐“升级到”吸食可卡因。Mehdi住在巴黎斯特拉斯堡-圣德尼地铁站(Strasbourg-Saint-Denis)附近,平素在地铁4号线位于巴黎北部18区的各站台出没,寻找毒贩:拉马克-戈兰古(Lamarck - Caulaincourt)、马嘉德-鱼店(Marcadet-Poissonniers)、红堡(Chateau Rouge)、辛普隆(Simplon)或是于勒·若夫兰(Jules-joffrin)站。4号线位于10区的巴黎东站(Gare de Paris-Est)、水堡(Chateau d’eau)也是交易场所。毒贩和吸食者多将可卡因藏在内裤或者嘴里。有一次,一名警察为使毒贩吐出藏在嘴里的可卡因,差点害其窒息身亡。
购买、服食过程瞬间就结束:由碳酸氢钠或碳酸氢铵处理而成的游离盐基可卡因(crack)瞬间达到脑部,使人在极短时间内体验猛烈的欢欣感。接踵而至的抑郁感,让意志力分崩离析,难以承受。
不过,40岁的Kwame对自己的意志力倒是有种神奇的自负:“我和他们不一样。可卡因不会把我毁了。我有时来抽一口,是因为这里的人都很酷”。Kwame的确与其他依赖乞讨与救济的成瘾者不同,DJ的薪水给他带来稳定的收入,还有位于巴黎1区的“皇宫站”附近(Palais-Royal)的体面住房。而Kwame时不时购买这种“地下商品”,正是逃不了让心情更轻快的诱惑。
从昂贵补药到“大众消费品”
根据《可卡因传奇》一书,可卡因来自南美洲一种名为高卡古柯树(Coca)、看起来平淡无奇的植物:“奶白色的花朵像春天的羽扇豆,闻上去像刚收割的稻草。”在玻利维亚等南美国家,咀嚼古柯叶是流传已久的习俗,能减轻饥饿与疲劳感。19世纪80年代,最初的可口可乐(Coca Cola)就混合了古柯叶和可乐豆成分:它宣称能治疗各种常见病,包括鸦片或吗啡瘾。1904年之后,可口可乐中的可卡因成分才逐渐被剔除。
不过,虽然古柯叶是可卡因的来源,但纯度相差万里:1859年,一位德国博士从古柯叶中提炼出“完美药物”可卡因,它可让士兵吃得更少走得更远,不少医生都在服用此物。
当时的《治疗学学报》报道:“无论有没有鸦片瘾,人们都想要尝试一下古柯。情绪低落时用点无害的药物是必不可少的。”美国神经学协会还宣称,在可卡因作用下,“抑郁寡欢、背负最深沉悲伤的人”也会高兴起来。弗洛伊德就认为可卡因能治疗神经衰弱和忧郁症,他不仅自己服用,还送给同事、亲人。人们对摆脱低落情绪的贪婪需求,使可卡因地位飞涨。
现在,提纯可卡因早已不再是弗洛伊德时代、小圈子内流行的“补药”,成为了“大众消费品”:每克市值约为60-70欧元,而5-6次的吸食量不过需要15-20欧元。2015年,法国海关就查获了近17吨可卡因,比2014年查获量多出2.5倍。巴黎七区专治毒品依赖症的玛赫莫当医院每年接待7万名患者。心理学专家米歇尔.奥特弗透露,从上世纪七十年代起,法国可卡因依赖症者已有37万;至九十年代,数量更为惊人。这些数据难以说得上精确,因为成瘾者往往逃避社会,不愿参与统计。
贩毒网泛滥,从地面渗透到地铁
上世纪90年代,巴黎的瘾君子们多在19区的斯大林格勒战役广场(la place de la Bastille-de-Stalingrad)游荡。2009年,法国警方进行了大规模抓捕,导致毒品买卖者不得不转移到巴黎郊区93省的圣德尼车站附近、以及北部的废弃空屋中。警方很快接连捣毁了这些窝点,其中最有名的一例是在2014年:170名警察出动,打击了地处19区的雷沃尔迪住宅楼(la cité Reverdy)贩毒窝点:据调查人员透露,每天夜里近200人到该住宅区偷偷购买可卡因。
由于巴黎警力不断拔除交易基地,毒贩们难以扎根于固定场所,转而在地铁里流动贩卖。去年11月的巴黎恐袭事件过后,这些北部地铁站的“流民”稍微松了口气:警方将重心转向受恐怖袭击威胁高的热门地铁站。相比之下,抓捕毒贩只涉及边缘人群,没那么紧急。不过,根据法国毒品与成瘾者观察所的研究协调员表示,此类交易的场所今后将会向巴黎较为安裕的南部延伸,并可能在地铁车厢内进行:除了地铁4、12号线,其他线路也会被“波及”;例如巴黎圣母院洛雷特站(Notre-Dame-de-Lorette)、圣拉扎尔站(Saint-Lazare)、埃蒂安·马塞尔(étienne Marcel),以及蒙巴纳斯车站(Montparnasse)。
“摄魂怪”的世界
重复使用可卡因会使脑部尾状核对其他刺激的反应低于正常水平,因此重度瘾君子脑子里除了可卡因别无他物。换句话说,大脑中那些杂乱、费神的情绪全被清空,省事地只剩这个程序——得到可卡因。
就像《哈利·波特》里的摄魂怪,他们永无休止地四处吸取这浓缩了上千倍的快乐。一切规则、耻辱、家庭纽带业已消失,余下的“生命”牢牢吸附在唯一的轴心上。不需要清醒、不需要责任、不需要认同感和自尊心,瘾君子游荡在巴黎地铁,混入匆忙、焦虑、安静、嬉闹的乘客中,不时抖晃手中塑料杯的零钱,呆声乞讨。
50岁的露西有23年的吸毒史,她残破的面孔时常发出尖利急促的抱怨,身体透着令人躲避不及的狂躁,让人顿生寒意。熟人都称之为“路西法”(被逐出天堂前的撒旦):露西毫无顾忌地在天主教堂注射可卡因,不择手段地尾随这种极致的快乐。同样,在地铁站台吸食可卡因的Mehdi完全不理会对岸乘客投来的异样眼光。
对“无可救药”、没有“未来”的人来说,身外世界早已无关痛痒。不免让人想起,60年代初流行音乐人Bohemians开展的“反文化”运动:可卡因已不仅仅是瘾君子饮鸩止渴的神奇物质,还是人们为挣脱正常世界规则的“宣誓品”,成为青年人漫游与叛逃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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