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了无痕

图片发自App

有一些记忆中的断片，如珍贵的镜头一般，零零散散，杂乱无章。空暇时若细细梳理起来，会像读一本遗忘在阁楼一角的旧书，发黄发涩，甚至还有蛀虫侵蚀后的虫眼，但书中的故事情节读起来仍是生动鲜活的。

我现在就坐在书桌前。纸烟已燃烧到接近过滤嘴处，长长的烟灰呈条状，自然跌落在桌上的鱼形烟灰缸内。玻璃板上放着一张素笺，写有几行祝福语，字体娟秀干净。烟灰缸旁边有一箱我刚从小区门卫室里搬上来的南丰密桔。那是我前年带的实习生小萍从教书地点寄过来的。我盯着素笺末尾两个字出神:教安。现在已经有很多人根本不知道可以这样写祝福语了。我推开窗，静夜中的冷风让我身子打了几个冷颤。

八岁时我在隔壁小山村读二年级。学是在老师家里上的。他的家就是教书点。上午上了两节课，老师说现在休息一下，大家帮我去地里割小麦，每个人都去，注意别割了手，回头师母弄点心给你们吃。二十多个半大小孩子一溜烟欢天喜地就奔向了村后的旱地。我个子小，力气小，割完我的任务后抱一捆扛在肩上，吃力地挪动脚步往回赶。歇了几肩，好不容易捱到老师家，同学们都在端着碗吃师母做的泥鳅煮面。轮到我放好小麦与镰刀去端面时师母歉意地向我示意，只剩下一小碗面，泥鳅是一条都没了。同学们哄堂大笑。我满脸通红端着碗缩在一个角落里蹲下来，一根一根地吃面。同学们的奚落与哄笑让我对小学的书堂再没有多少甜蜜的回忆与美好的感觉。

十二岁到乡镇所在地站前中学读书，是个寄读学校。那时个子还是没长多少，长期坐教室第一排。最怕的是每天的三餐，在食堂窗口推推搡搡如打架般挤着买饭。那里一直是个子高力气大粗野的同学充分展示自己能力的场合。属于弱势群体的我基本上要等到最后时刻，待大师傅去刮大桶底的残羹冷炙倒在我端着的搪瓷碗里，我才能就着家里准备好的路菜一一腌大白菜吃饭。晚上睡在上下两层的木板大通铺上彻夜失眠，因而身体常不大好，身子发虚。有一次在班里上夜自习，脸上惨白，昏昏沉沉，我挪到教室门口吐了一地。回到教室里没命地想家，趴在桌上流眼泪。当夜在班上值勤的是刚师范毕业不久的数学科曹鸾凤老师。她走过来摸摸我的额头，然后走了出去。过不久她端回来一杯热气腾腾的白开水，以及几粒白色小药丸，让我喝下去。我注意到这崭新的印了字的杯子居然是曹老师每天用的茶杯。水喝到嘴里我才发现是甜的，敬爱的曹老师在水里放了白糖。在那个年头白糖水都是很难喝得到的稀罕物。抬头看见老师笑盈盈的脸，我的心里刹时温暖了起来。可能就是从那时起我发疯似地喜欢上了数学，也把数学学得比语文好得多。可惜曹老师只教了我一年时间，初二的时候她就被调回家乡四十里街教书去了。自此三十余年来我再没有见到过她。但她关心学生爱护学生的美好品质深深烙印在我的心里。

到一中读高一时，开学不到两星期。有一个早上，校长通令全部正在早读的高一新生和没有课的老师赶到教学大楼后的教工宿舍大院，给一位老教师开追悼会。现场冷冷清清，没有多少逝者的亲朋好友。至今还记得校长的普通话夹杂着浓浓的井冈山口音:我们怀着沉重的心情，深切悼念陈xx同志。陈xx同志的遗体安放在鲜花丛中……我踮起脚伸出头仔细往前瞅，只看见一盆黄色菊花摆在逝者头前。怎么也找不到校长说的鲜花丛在哪儿。后来我当上了教师才明白，许多用在教师头上的词基本都用上了夸张的修辞手法。

高考前的七月五日最后一节课，已是黄昏时分。在发放完准考证，反复说明考完后第二天务必返回教室领评分标准估分报志愿的事后，班主任程晓钟在讲台上沉默了足有三分钟。他是个蛮有才气的年青数学老师，上课非常有激情，课讲得清楚明白，举一反三。我们即将毕业骚动不止的心被老师的沉默强悍震慑住。盯着我们看了一会，他面带笑容朝大家一拱手，慢慢说道:高中课堂最后一句话送给大家。这个社会不缺各行各业的尖端人才，缺少的是扎根教育事业的优秀老师。欢迎各位年青的优秀学子踊跃报考师范类大学，将来成为我的同行或同事。

教室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虽然高考后并没有多少人报考师范类大学，但我认为程老师够得上是一个真正的教书育人的老师。这么多年以来我再没有听到过有高中班主任在学生面临择业时鼓励他们走上讲台。也许是看到了教师职业的日复一日的辛劳与打上标签般的清贫，同学们大都不愿意选择这个行业。我是班上唯一成为程老师同行的人。

二十多年以来，立足三尺讲台，安心做一个教书匠。起初学生称我们为哥哥姐姐，后来称我们为叔叔阿姨，现在称我们为大伯大婶，终有一天要称我们爷爷奶奶。日子就这样不留情面地悄然逝去。这期间发生过太多与学生或学生家长之间的故事，有欢乐、有愤闷、有误解、有激动，有刻骨铭心的回忆，也有多年后师生重逢后的释然。曾经深夜十二点上门家访，在家长茫然的眼光里敲开学生的房门进行心理疏导，因为手机里有她发来的绝望信息。也曾做过努力挽救过几对濒临解体的家庭因孩子的原因言归于好。这样功能无量的事，我们这些当老师的人谁没干过几件呢  ?  师者，都是吃良心饭的人。

只是到了近年社会进入转型期以来，随着经济飞速的发展，人们的生活得到了大力改善，生活水平急剧上升，然而人们的思想却没有沉淀下来。许多人日益显得浮躁，刻薄，不近人情。似乎人人都成了教育家，人人都可以对教育高谈阔论指手画脚。教育成了一个艰难又尴尬的阵地。部分人固执地坚持认为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是守住社会道德价值的最后一道防线，把教师摆在神的地位上供奉起来。教师就应该守得住寂寞，也本该耐得住清贫。一旦教育行业里偶尔出一些负面新闻，很多人满脸愤怒咬牙切齿似乎不把教师踩烂踩碎就不快。其实，哪个行业里没有一些我们不愿看到的负能量呢，为什么一定要拿起放大镜去挑培养你父母、你自己、你子女、甚至你上下几代人健康成长的教育行业的刺呢?少数负能量又怎么能掩盖庞大的教育成果呢。都是因为人心刻薄的缘故。因为工作的过份辛劳，待遇的明显落后，尤其是来自家长的不理解社会的浮躁，许多教师工作起来已经开始感到力不从心了。我痛心地发现报考师范专业的优秀高中毕业生一年比一年减少，那么多成绩优异的人才为什么不愿从事塑造人灵魂的美好事业呢?这是值得大家深思的事情。

现实生活里常看到这种现象，几岁的小孩抱着手机电脑不放。长期以往，这样的小孩孤僻冷漠，不爱与人交往，抗压能力与自律性极差，又不爱学习。家长头痛，拿他们没办法。这样的学生在学校里的数量将来只会越来越多，会成为教育行业里出现的新型课题。没有家长和老师的精诚合作，家校联合起来携手应对，这个难题很难解决，而这个过程又是漫长、持续、反复的，需要家、校、生三方足够的时间与耐心。

近几年来，每当七年级新生入学，我主讲的第一节课都是《求学》。我个人认为，求，是一种态度。不是跪求乞求，而是谦虚、勤奋、守纪律、有诚心、诚信地去换取成功的努力求索的过程。现在的学生大都以自我为中心，认为天底下什么都是应该的，狂傲又无礼貌，缺少必要的挫折教育与精致打磨。要让他们养成良好的为人处世之道，明白待人接物之理，将来走上社会成为合格的公民，他们非常需要老师的调教。不要认为老师就光只教他们的学科知识，那都是次要的，关键在教他们如何做人。我明确告诉这些稚气未脱的学生，我不欠你们的。我有义务去教你们知识，但我没有义务把你们一个个培养得超级优秀出类拔萃。我端的是我通过个人奋斗持之以恒呕心沥血来之不易得到的饭碗，不是端你家的碗筷。我是教学生，我不是教祖宗!所以，你要想出人头地，拿起你的实际行动来“求”老师，让老师看到你的努力。将来，走上社会，社会是更残酷的老师，他更不欠你的。要想收获成功，用你的辛勤与诚信去打动他，去求取。你懒散、无礼貌、无节制地去索取，社会把你踢得远远的，哪里凉快哪里呆着去。我不歧视成绩上落后的学生，也不过分溺爱成绩特别优秀的学生，因为不少成绩不太行的孩子走上社会后比尖子生更加懂得感恩，情商更高，社会价值更大。我只喜爱求上进的学生，哪怕他的成绩暂时落后，哪怕他的成绩起伏不定。不奋斗，不拼搏，你要青春干什么?  我一直就是这样从事我的工作的。

对于少数行为简单粗暴不支持理解教师良苦用心的家长，我会告诉他我在尽可能教你的子女将来善待父母善待家人，教育他获取社会价值的正确方式。他可能读不出书来，他却可能会比你更加容易融入社会。如果你不愿意我把他培养得比你更有素养，那么你自便!

近些年来，我试着改变自己的一些生活方式，让自己在越来越高的心理压力下能稍微舒缓一些。年岁不饶人。周末假期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写写文章钓钓鱼，约三五知己喝茶唱歌吹吹牛，在条件适当情况下做点小生意炒炒房，动点脑筋提高一些收入。我是教师，我还是作家，我会一些琴棋书画，我也要有足够的钞票花。否则怎么让学生从心里由衷接受你的教诲，听你的布道，走进他们的内心。我只想说，谁规定了老师就一定是木木讷讷、没有情调、不施脂粉、不图舒适生活的穷酸样?我得用自己微薄的力量在我教过的学生中去影响一批学生竖起对教师行业的尊重。教师，它只是一个职业。选择这一行，踏实干好它，照样能活得精彩，照样能活得充实。也许，这里面也会有一批人受我的影响，会去接我的班将来成为比我强上百十倍的名师呢!不努力一下又怎么知道自己就影响不了呢!

教师，这只是一种平凡的职业。许多教师起初被选择走上讲台，多多少少都有无奈和不甘。二十年的风风雨雨，人到中年的我已过了不惑之年，现在正奔向知命的年纪。该淡定了。有时候我常想，我力求生活得衣食无忧家庭美满子女学业有成，虽说经济上远比不上别人的辉煌，但仍然有别人一样，甚至比别人更多的社会荣耀一一我在干好自己本职工作的同时我的人生观顺带影响了一批又一批从手里经过的学子，依着我的为人处世之道在各地奋斗，天涯海角都有我的影子！这样一想，教师这普普通通的职业，竟也能成为自己一直倾心奋斗的工作。

每年暑假，闲下来我都会给一批愿意成为新教师的优秀青年才俊作些培训。在教给他们必要的专业知识和技能外，我都会额外说一些题外话。我分享给他们的是:像正常的人一样多维度精彩地生活，别人有的，我们也可以有，我们不是苦行僧，要精致地安排我们的生活。在追求自身教书育人能力进步的情况下，要明白教书不是我们的全部。请善待好自己，善待家人，善待你们的学生。

拿起小萍的素笺，我会心地一笑。拿起手机给她发了个微信:谢谢  !    教安。

图片发自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