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周梦蝶

2017年8月8日,四川九寨沟林业局办公大楼。

夏天的风携了远处涧流的清甜从窗隙缓缓吹入,拂面而过。桌子上的绿萝抖了抖荧绿的身体,用活力的姿态向上生长。我一如往常,专注地在办公室处理事务,隐约觉得眼前一晃,脑袋有些沉重,不知道是因为我的疲倦使我出现幻觉还是真的发生了晃动。我拖着乏累的身体,扶着楼梯往下走,想去咖啡屋打包一杯咖啡,驱赶瞌睡虫。突然一阵摇晃让我困意全无,我看见钢化的玻璃上开出了一朵花,接着开出了更多,最后在空中洒落了玻璃花瓣,刚硬的高楼大厦此时却似一张张薄脆的纸,开始撕裂,开始崩塌。尖叫声、吼叫声震耳欲聋,逃出来的人们酿酿跄跄,呼天抢地。我用尽力气在大街上奔跑,奔跑,嘶喊着那个人的名字,仿佛这样我才能离她近一点。透过混浊的空气,晕目眩之时,天空飘荡的白云全都化作了她的样子,她的面容愈加清晰,真实,触手可及却又远在天边。我是死了吗?也许我是死了吧。

我叫庄周,1982年生,但我的心埋葬于2008年5月12日,活到现在不过是一副行尸走肉,一副空皮囊。自她走后,我的余生都是她,从前我竟未发现,我是如此地爱她,深入骨髓。如果重来,无论如何我也不会离开。

“周,快起来啦,我们还要去看爱琴海的日出,你再赖床我就走了哦。”

“这种真实得像梦的感觉!!是你吗?”我没有了那时的懒惰,迅速地睁开眼,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是她,她终于又回到我身边了!我开心地把她抱起,这样或许她才不会离开。2008年1月,蔚蓝的爱琴海,熟悉的场景,熟悉的她,这不是九年前我们订婚前去旅游的那段时光?可是,我此时看到的她却与九年前的她有一丝丝不同,而我却说不出来,又或许是太久没见到她了,毕竟九年时光,足够把我们变成两个陌生人。“若我能活着回来,你娶我好不好?”我脑海中浮现她留下的最后一条信息,至今仍完整保存在我手机里。我抱住了身旁的她,轻声说道:“嫁给我好不好?”她点了点头,拉着我在海边狂跑,直到累倒在地上。

2008年4月12日,四川九寨沟。我们举行婚礼,我的手机不小心落在了化妆间,正好被你看见。我正在外边应付宾客,你化了一半的妆赤着脚就跑了出来,一把撤掉头上的头纱,指着手机吼叫道:“她是谁?”

“是你!”我双手把她抱紧,任凭她捶打,我已经失去过你一回,这一回不会再放手。

“周,怎么可能是我?别骗我了,放开我放开我。”她心灰意冷地一字一句说道,却像是一把把刀子落在我的心上,满脸泪水的她朝大门奔跑出去,一出门就不见了踪影。我伸手去抓她,却落了空。在众目之下,我紧随她夺门而出却赶不上她的脚步,最后崩溃瘫痪在大街上,任凭凉意肆虐。

第二天她发短信跟我说她去了汶川,叫我不要去找。想阻止的还是阻止不了,这一段历史不能改写吗?我拼凑的心像是又一次重重地摔落在地,碎得无法再黏合。我快速拿起手机,一如九年前她给我发信息的心情:“亲爱的,快回来,汶川将会发生地震,那条信息就是一个月后发生地震时你最后发给我的。现在的我是九年后的我,九年前没能留住你是我此生最遗憾的一件事,爱你的周。”我等到的回复却是空白。我开始奔跑于汶川广播台,还有各报社,但是没有人相信我。我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不能让她相信我,那么在灾难来临时我至少能和她一起面对。

2008年5月12日,四川汶川某一大厦。细雨飘飘,乌云成团地聚集在一块儿,无论风怎么吹都化不开。雨淅淅沥沥地打在玻璃窗上,窗外除了沙沙的雨打穿叶声,最多的恐怕是汽车的鸣笛声,尖锐,刺耳。我一如既往地核对着数据账单,完成今天的出单任务。突然大楼晃了晃,我想着尽快核对完数据好早点下班去接他,他说他坐火车刚到贵州,预计今晚能到达四川。我想了好多要对他说的话,也想好了和他去玩的地方。可是我却没想到这是我们最后的一次通话,正在我想要下楼之时大楼猛地震晃,一块大天花板向我砸了下来,脑海里顿时一片空白,想想我们之前的小打小闹都不是问题,我知道这一劫或许我逃不过了。于是忍着疼痛向他发了最后一条信息:“若我能活着回来,你娶我好不好?”泪水从眼角滑落,竟是灼痛了心。

我叫梦蝶,生于1985年,卒于2008年5月12日。因他对于我的执念,使得我不能安心离去,以至于我的身体已经腐烂,而灵魂至今逗留。突然一震,地裂开了,楼宇塌了,鸡犬乱跳,树木在风中做最后一丝挣扎,在呼呼的风中,在建筑物相撞的碎裂声以及人们的哭泣声中,我,渐渐地失去了知觉。

2008年5月13日,他来了,但是我再也没能看他一眼。他撕心裂肺地吼叫着,不停地捶打着水泥块,殷红的血掉落在我的脸上,似一朵朵妖娆又火烈的彼岸花,那是我冰冷身体感受到的人间最后的一丝温暖,也是我唯一的眷恋。传说,黄泉路上,彼岸花开,能留下尘世的记忆,我从来不信,此刻却也希望这是真的。缘来缘去,终究躲不过的,是你。最后,他抱着我的遗体回到了我们的家乡九寨沟,将我葬在那处高山之上,从此听闻松涛,赏尽细水长流。

2017年8月8日,四川九寨沟。

大地一寸寸撕裂的声音从地心处传来,慢慢地靠近,靠近。那种声音我一生都不会忘记,九年前惊恐的记忆又浮现在眼前。“周,快跑,快跑!”我挣脱那束缚我的坟墓,越过荒地,越过荆棘,朝着他所在的地方奔跑,奔跑。透明的躯体在火辣辣的阳光照射下,慢慢消失。来不及多想,我唯一的愿望就是找到他,让他活着。人们成片地倒在大街上,昔日繁华的高楼和美景都成了一堆废墟,也有人和我一样不幸失去了生命。我在人群中努力寻找着,一如九年前他拼命找我的样子,但我可能在没有找到他之前就消失,也有可能不会。终于,我在大街的尽头找到了他,我将脸贴在他的胸膛,再一次感受他的温暖,还好你还活着,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在身体慢慢消失的那一刻,我看见有个女孩用身体在为周抵挡着飞沙瓦砾,我知道她比我更爱他,周,不必多念,最好相忘。

庄周梦蝶,不过空梦一场;相似的场景,熟悉又陌生的人,时光将记忆全都画成了你的模样,而我却愿让一切随风而去。周,梦蝶走了,勿念!

2017年9月1日,爱琴海。

一对新人在众人的祝福和齐鸣的交响乐之下缓缓地从红毯的一端走到另一端,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新娘雪白的婚纱在阳光的照射下愈发耀眼,新郎的眼底却泛起了雾,多年前的场景在脑海中浮现,如今却是物是人非。新郎掏出手机再次翻看那一条短信:“若我能活着回来,你娶我好不好?”这些年来庄周每天都在重复着这一句话,每重复一次心就会多痛几分。“啪嗒,啪嗒……”灼热的泪水落在手机上,庄周的视野越来越模糊,只有“删除”键的那两个字清晰可见,庄周颤抖着按了Delete键,那条在他手机里存了九年的短信,再也不会出现了,但却烙在了他的心上。梦蝶,对不起,今天我要娶别的女人结婚了,新娘不是你,天堂的你开心吗?

“周,快起来啦,我们还要去看爱琴海的日出,你再赖床我就走了哦。”

“这种似梦非梦的感觉!原来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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