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水
在Jason死之前,我只见过他三次。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实习刚刚开始的时候,主管让我把自己的一些资料和银行卡号打印出来交到财务部,用于薪水事宜。她在邮件里告诉我说,财务部办公室都在六楼,你进去,找一个叫Jason的,他负责你们实习生的薪水。
公司发行时尚杂志,来自各个高校的女孩子在这里实习,我是她们其中之一。每天早上六点钟就起床,匆匆刷牙洗脸,给自己用唇膏和粉底液画一个简单的妆,然后穿着牛仔裤和黑色臃肿的羽绒服,拎着包,去便利店买一个面包和一杯豆浆,挤上公交车。我要在公交车上颠簸一个小时,然后换乘地铁,到达公司之后跑去厕所换上正装的衬衫和裙子,以此开始我一整天的生活。
爸妈曾经多次打电话表明让我回家的意愿,他们希望我大学毕业后回到家乡的城市,那里生活方便又有亲戚朋友,安排一个清闲的工作给我是轻而易举的事。
而我讨厌家乡的一切,讨厌它的脏乱,讨厌它无时无刻不在施工的马路,讨厌它一连半个月的雾霾,更讨厌的是我要和那些原本就没见过几次面的亲戚们笑脸相迎。
财务部的格子间相比起其他部门的格子间并没有什么不同。我小心翼翼在过道上穿行,每张办公桌上都贴着拥有者的姓名,而我找了一圈,却没有找到Jason这个名字。
午休时间办公室里只有零零星星的人,我叫住一旁手拿便当经过的白衬衫男人,问他,你知道Jason坐在哪里吗?
他回过头来,我看到一双很黑的眼睛,深不见底。
我就是。他说。
他带我到他的办公桌前,接过我递交的材料,打开电脑,在上面敲了几下。
他很瘦,虽然身材高大修长,并且能看出有常年健身的痕迹,但因为瘦,所以凸显不出肌肉轮廓。衬衫领口的扣子是开着的,露出隐约的清秀锁骨。
你是今年的实习生么?他问,并且顺手把桌上的一盆茂盛绿植挪开,我看到Jason的英文黑体字,还有后面他的手写中文名,林普。
我点点头。他身上散发出纪梵希男士香水的气息,但又不是我所熟悉的香调,在咖啡豆、榛果和维吉尼亚雪松之间,多了甜味的玫瑰和辛辣的胡椒。
柏林少女,我说,你的女朋友,她用柏林少女吗?
你怎么知道?我以为它已经没味了。他显然惊异于我的判断,随即又想起什么似的笑了笑,我忘了,你负责的是杂志的香水专题。
Serge Lutens家的La Fille De Berlin,玫瑰的基调贯穿始终,前调和中调加入胡椒,如同玫瑰茎上的硬刺。使用过它的人会觉得是一款哥特风香水。我只试过一次,但牢牢地记着这种味道,就像阴沉的天空下,黑衣女孩站在教堂前,苍白的脸和深深的眼眶,一动不动地盯着你看。
>>>>>>>黑天鹅
那之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Jason,只是偶尔地想起他几次,我知道他是个抑郁气质的男人,平日里很少和办公室里其他同事交谈,中规中矩地做财务,在办公桌上养一盆绿萝,喷经典的男士香水,还有个用柏林少女的女朋友。
公司在圣诞节时别出心裁地筹办一场化装舞会,我对此并不热衷,却终于在舞会当天给自己画了个海盗的妆,用黑笔在脸颊上画出长长的疤痕,然后戴上眼罩,穿上斗篷。
平安夜那天公司灯火通明,桌子拼成长龙形,铺了桌布,摆放各式饼干甜点和饮料香槟,形形色色的女巫和小丑三两成群。同一个部门工作的女孩跑来,拉我去台子前面拿东西吃,她告诉我说今晚公司为大家准备了彩蛋。
就像每部喜剧电影的最后总要有一点出人意料的节目,我听到人群一阵大笑和欢呼,然后我看到Jason在人们的簇拥下缓缓走来。
他居然是《黑天鹅》里娜塔莉·波特曼的扮相。假发,黑色夸张的眼影,红唇妖艳,面无表情。
我注视着他的眼睛,那里面依然是深不见底的漆黑,眼底半点笑意也无。
柏林少女辛辣的气息向我迎面扑来。
这么漂亮不会是gay吧,有人低声议论,更多的人在起哄,黑天鹅来跳个舞。
然后有人打开了音响,放出烂俗的广场舞音乐。
我逃离了party现场,去卫生间用卸妆油一股脑地卸下了脸上所有的妆,然后换回自己的羽绒服和牛仔裤,一个人抓着包逃出公司,冲上地铁。
已经过了下班高峰期,地铁里空空荡荡。
方形窗子外是飞掠而过的花花绿绿的广告,广告过去之后就是什么也看不见的黑暗。
我盯着一无所有的玻璃,脑海中想着的是Jason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他出场时的惊艳,他黑色妩媚的眼线,他清瘦的脖子和下巴,还有身上柏林少女的气味,这一切漂浮在人们庸俗的欢呼声和嘲笑声里。
而他的眼神冰冷,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热情。
圣诞节过去之后我和同事薇在午饭时间谈起Jason,我问她Jason是否有女朋友。
薇说,大概是没有的,他家离公司不远,从来都是见他形单影只,一个人住。
那应该是独居,并且会带不同的女人回家的浪荡男子。
我从薇的眼神里看出了这样的意思。
他人太内向嘛,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有些小女孩可能就是喜欢寡言少语的类型吧?
我听出她对我已经心存疑虑,便也不再多问。
这个冬天我所经历的事情比我想象的还要多,比如持久无法愈合的口疮,让我吃东西时感觉到口腔中撕裂般的疼痛,比如公交车突然的改道,再比如一下就是十几天的雨。
还有Jason的死。
他死后很久,当我回忆起这一切时,我懊悔为什么自己没有看出某些异样。那样的眼神在这个浮躁的世界里是不正常的,而我见惯了太多形形色色的脸和太多冷漠的态度,对于这种眼神,却丧失了分辨出它的能力。
在我为数不多的几个梦境里,我梦见自己成为一名调香师,我搜集自然界的各种气味,最后用冰雪,黑天鹅羽毛和红玫瑰花瓣调制出小小的一瓶香水。透明,颜色清冷。
它的名字叫生无可恋。
>>>>>>>暗红
薇和几个同事约好吃火锅,Jason家离公司最近,所以选定了那里作为地址。
我知道薇是喜欢Jason的,她和我在同一个部门,虽然同Jason所在的财务部没什么交集,但却努力想办法靠近他。
比如刻意去他所在的楼层,在走廊上假装不经意遇见,然后做足了优雅的微笑,打一声招呼。再比如叫上几个同事去他家里吃火锅,无非也是为了拉近同他的关系。
薇也邀请我。我欣然答应,心里却清楚我的角色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其他几个都是男同事,若是聚会上只有她一个女子,自然心思昭然若揭。
薇喜欢街香,用起香水来,都是国际一线大牌,迪奥小姐和香奈儿五号,举手投足之间显出优雅贵气。那都是我这样的大学生承担不起的。
她这样的女子适合跟随在财大气粗的男人身边,或者至少,也是要事业有成的男人。我不明白为什么成熟干练的薇会迷恋上沉默抑郁的Jason,在我看来他们并不适合。
一群人在超市买了羊肉卷,牛肉卷,鸡肉,蔬菜和饮料,提着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去敲Jason家的门。那是我第一次看到Jason家中的布置和陈设,浅灰色沙发白色窗帘,深褐色木地板,桌子和椅子都是原木,简洁之中隐隐有些日式的冷淡风格。薇说Jason住的也是租来的房子,他喜欢按照自己的爱好布置房子,即使这房子并不属于他。
卧室门虚掩着,视线穿过门缝能够看到一个梳妆台,上面摆满化妆品——口红、粉底、睫毛膏、眼影、香水……
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把门关上了,Jason对我笑了笑,说,女朋友放的东西,太乱了,就不让你们进去参观了。
原来你真的有女朋友啊?有男同事说,她人呢?怎么不来一起吃饭?
她家里有点事,给公司请假回去了。
薇眼里的希望如同黎明时分熄灭的路灯,一下子暗了下去。
那顿饭吃得很乏味。
临近年关,我即将结束实习,当初一同进公司的几个女孩有些已经中途放弃早早回家。这是我整个冬天难以忘记的时光,实习结束后我就要回到家里,和父母亲戚一同过一个毫无趣味的年,然后等待开学。
最后一次去公司打卡,主管告诉我薪水会十天后打入我的账户。那是个令我满意的数字,我想领到薪水我就可以去买一瓶我一直中意却始终囊中羞涩的香水了。
Jason打给我吗?
我问完这一句话之后主管的脸上有一点不自在,她说,你还记得Jason?
突然之间公司各个部门里都在传Jason的死讯,同事说,他放了一整个浴缸热水,然后在热水中用剃须刀片割了腕,被警察发现的时候已经是三天之后,浴缸里的水变成暗红色,满屋子血腥味。
他们在他的卧室里发现了瓶瓶罐罐的化妆品,但却查不出谁是这些东西的主人,他平日里都是独来独往,从没见有女人和他联系过。他们发现了一双大码黑天鹅绒面高跟鞋,于是判定他有变装癖,而那双鞋子是他在圣诞节舞会上穿过的。
他成为公司里人们午休时间议论的话题之一,变装癖,双性恋,我隐约听到这么几个关键词。毕竟他同平日里在公司沉默本分的形象差异太大,人们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一个看起来平常普通的人,私下里会是另一副面孔。
就连他的死也带上了几分神秘色彩,无人知道他为何自杀,就像无人能够确定那些关于变装癖和双性恋的传言是不是真的。
>>>>>>>幻觉
每个失眠的凌晨他一个人在镜子前静静勾勒出黑色眼线,涂抹胭脂色口红。口红在嘴唇上游移就像是中世纪德库拉伯爵用鲜红的舌头舔过自己带血的獠牙,黑天鹅绒面的高跟鞋则如同一个无声的诱惑,他喷上香水,柏林少女瓶中妖艳的红色透明液体和它的气味一样甜美而辛辣,常年幽居于黑暗中的女子,她即将破茧而出。
他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妆扮自己,然后卸去,脱下高跟鞋的时候窗帘缝隙里也透出淡淡的黎明天光,他知道这一个夜晚又过去了,早上九点钟,他将按时出现在公司里,正装,在电脑前做着不痛不痒的工作。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