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初识吴念真导演的作品,是有一次看完他编剧的一部作品------《落山风》。故事的情节非常简单,青春年少的文强被奶奶送到尼姑庵中复习功课,以期在这里能沉下心好好学习,却不想邂逅了在尼姑庵里清修的有妇之夫素碧。一个情窦初开的翩翩少年,一个感情有伤的温婉女子。无意间萌生的感情火花蔓延在寂静的尼姑庵内。
尼姑庵里的师傅说:"心是福田,种什么得什么,夫妻互为恶人……"
这样的感情看似是一场机缘因果,却更像是一次修行,每一次的起心动念,带来的都是劫。
山里难得一遇的"落山风"。将那个动了不该动的念想的文强吹落山崖,素碧面对一次又一次的追问,除了克制还是克制。
这部片子的取景应该是台湾某个山区。阳光摇曳,感情也跟着滋长。
2.顺着这样一部打动人心的作品,慢慢去寻觅作者的踪迹。接下来的时间,又读了吴念真导演的书:《这些人,那些事》。这里面记录了他日夜惦记的家乡和一辈子搏真情的朋友。
3.吴念真导演有一次做演讲,他演讲的题目是"意外的人生"。他说,对于他而言,他的人生充满了意外。初中毕业后就到社会上谋生的他在换了一份又一份工作之后,终于找到了一份可以半工半读的工作。去金门服完兵役回来的他准备继续学习,后来被分配不到一间精神病医院做记录,在那里,他看到医生们分析着精神病人的情况,在白色的板子上画精神病人的"family tree".但是,他却觉得这"family tree"背后是一个又一个的感人的人生故事。再后来,他觉得书写文字并没有影像来得直接,他说,当他对"多桑",他的爸爸念他写给他和矿区里的那些人的故事,多桑总会淡淡地说:"是这样奥。"
可是,多桑看NHK的新闻,对着电视机就很兴奋。于是,他第一次有了拍电影的想法,后来,当一个影视行业老总的夫人问他要不要写个剧本看看,没想到这一试,竟然让他进入了传播界。
他说,他的人生都是一串又一串的意外。
4.侯孝贤导演执导的《恋恋风尘》,就是根据吴念真先生的故事所改编。影片中的"阿远"仿佛就是吴念真自己,影片中祖父及多个兄妹吃饭的情形也一如当时年幼的吴念真。
在吴念真的著作中,《这些人,那些事》大概是后来所有发生的故事和戏剧的起点以及记忆。
5.在吴念真的《这些人,那些事》前言中所写的《四个相命师》中。
"他前世是"菜店查某",意思是风尘女子,故这辈子……咳咳,知你"花名者众",知你本名者寡,恶欢饮交际,喜做家事,赚钱诸事大多在夜间完成,赏钱大爷三教九流。
"
"这样的言论一出,惹得弟妹们狂笑不已"。而吴念真自己也说,他的一生当真就如村子里那个"青瞑端"所言,写文章,写剧本通常都在晚上,要应付的人从导演到制片到演员,乃至社会的各个阶层。当真是三教九流。
这一篇被作者收录在前言。而随着前言逐渐展开的是他在台湾九份的生活片段。《母难月》,《只想和你接近》讲述的是有关父母的深情。
在他四个月,"随时眼睛泛白,四肢抽搐",妈妈曾经说那时候她唯一的想法是,"万一连这个也养不活,她也会跟着走……"
而当时一个乡野医生刚好路过,开了一帖"包括三种青草外加长在黄泥里的蚯蚓七条的奇怪药方。说如果在当天酉时之前药材可以备妥,并且让我服下,就会有效,否则这个孩子"人家会收回去"。
当他服下酉时之前这帖药后,"洗完澡,发现你好像在找奶吃,当我把奶头塞进你的嘴巴,感觉你很饿,很有力地吸起来的时候,我就忍不住哭了起来。"
三十年后,他结婚的当天,母亲杀猪公并且行跪拜一百次的大礼,她要谢神恩,因为她的第一个孩子可以平安长大。
第二件,是因为"像我这样的妈妈,如果可以养出一个大学毕业的孩子的话……就跪在路边跟四方神佛许愿说,结婚那天,她一定要快乐地唱歌给大家听。"
"二十七年前,妈妈穿着一辈子没穿过几次的旗袍和高跟鞋,坚持跪拜一百下以至最后几乎连站都站不起来的样子,以及在简单的舞台上,以颤抖的声音唱着《旧皮箱的流浪儿》的神情,再度鲜明地浮现在眼前"。
6.《只想和你接近》则写的是他一辈子都渴望接近的父亲。
"午夜父亲回来,他必须把睡得横七竖八的孩子一个一个搬动,摆正之后,才有自己可以躺下来的空间。"
"然后床板轻轻摆动,接着闻到他身上柠檬香皂的气味慢慢靠近,感觉他的大手穿过我的肩胛和大腿,最后整个人被他抱了起来放到应有的位子上,然后拉过被子帮我盖好。"
"喜欢父亲上小夜班,其实喜欢的仿佛是这个特别的时刻------短短半分钟不到来自父亲的拥抱。"
7.在《这些人,那些事》里,身兼导演与作家的吴念真记录下的都是这些平凡的小事。但每一个小事串起来拼凑成他在台湾那个叫做九份的地方的所有回忆。
他笔下的"TORA 桑",和他一生兄弟情而最后自杀的弟弟,他们村子里的"脚皮桌"以及把百元大钞捆成大约一根火柴棒大小,放进生鸭蛋里的母亲们。情深意重的"头家"------"我知道大家生活都不好过,不过,无论如何,再艰苦也要让小孩读书,有读书才有知识,有知识才有力量。"因为在矿区工作的父亲死去,一夜之间长大的"阿旺"。生活在对面山里采草药的"琵琶鼠"。到金门当兵后,他陆续写到一些一辈子搏真情的朋友。《春天》,《兄弟》,《他不重,他是我兄弟》,《告别式》,《人狗之间》,《跑片》……在后续的篇章中,他的《八点档》,《寂寞》,《仪式》,《遗照》也让人印象深刻。
8.吴念真先生说:"通俗是一种功力"。他笔下从来都是小人物,卖蚵仔面线里"八点档"故事的女主角。他的跑片的兄弟,他的营长,和他同期的士兵,所有这些,构成他笔下的"这些人,那些事"。
9.这本书的最后一篇《笑容》。"三四十年的矿工生涯之后,他们陆续得了矽肺症:咳嗽,哮喘,长期激烈劳动锻炼出来的筋肉慢慢萎缩,脸颊凹陷,肤色灰白。两眼无神,终日内衣,睡裤一件。窝在家里某个角落的躺椅上,鼻孔塞着氧气管。像受伤的动物一般,动也不动。呼吸艰难之下甚至连话都懒得讲。"
"年轻的护士捧着药盘,忽然出现在楼梯口,不可置信地看着这群人。儿子怕她可能的训斥打断了他们的快乐。于是用他们绝对听不懂的英文跟她说:"就让他们快乐一下吧,请忘记你所看到的。"
"后来,这些人就在医院里一个接一个离开,没人再回过家来。"
10.也许是因为吴念真先生是作家兼导演的缘故,他笔下的文字画面感都极强。阅读完一篇又一篇的文章,仿佛是在脑子里播放了一部又一部电影。
而他笔下所记录的无非是年老站街的阿嬷,不得已去茶水间上班的穿着学校制服的女孩儿,弱智的阿荣,自杀的营长。一妻两夫的美满(因为战争的关系)……
他的笔下没有大人物,"他们"都是生活在台湾边边角角的人,甚至是夹缝里,但是,难掩生命的姿彩和光芒。
他说:"通俗是一种功力"。他不仅把这种功力表现在文字中,连同他创作的戏剧也一样。他说,他写的戏剧"阿公都一定看得懂",甚至开创了台湾的国民戏剧时代。
看吴念真先生的书,写得都是稀松平常的小事。但它们就像小小的辣椒一样,辣的人直想流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