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月浮天,暗空幽邃。西南方不知何时飞过一群夜明鸟,乌压一片。嘴喙中不断发出“吉凶”之声,漫透天际。
夜明鸟又叫报信鸟,鸟首生有红冠,眼睛赤红闪光,坚韧凶悍。通身漆黑如墨,羽翅坚柔丰满,利喙尖长似刀。爪掌粗厚,爪钩尖细,善捕仓鼠,野兔。最奇妙之处在于腹部有一撮玉白绒毛,莹莹生辉,散出金黄暗光。
它们成群结伴,浮游高空。震动翅膀便会露出腹部荧光,闪闪发亮。夜明鸟列队整齐排成一字型成群飞翔。翅膀鼓舞交错之际,腹部时闪时藏,宛如星群亮烁,串成一束星河,壮丽不已。
千叶伏在象罔云背之上,与其擦肩而过。她心道:“方圆中人对这夜明鸟褒贬不一,每当遇见大凶大吉之时必会浮空报信。人们遭逢此禽有人讥讽谩骂,大感晦气。也有人俯身下跪,磕头遥拜。这些禽鸟此时现身也不知是好是恶”。
幽风破云拂来,吹体刮面。千叶衣裙单薄渐感清冷,双手拢住身子不自觉地相互搓动手臂,口中吐出一口寒气。
高处激寒又是顶风浮飞。千叶体肤骤寒,周身阴冷如铁。她心速加快,隐隐慌乱,呼吸陡然急促。
极冷之时,心中念及庄周安危便立时强起精神。千叶轻点眉心,额头金芒毕现,双眸精光爆射如同天灯,俯身下望。
连绵山谷清冷孤立,悠寂无声,偶有山兽嘶吼之声震荡云天,触人心扉。
空中浮过一缕淡雾,千叶袖口轻卷将其扑散。仔细再看,所视之处云雾飘渺,石峰瑰奇,山峦叠嶂。
群山参差,幽谷极邃被月辉轻笼,淡白迷离,宛若仙境。
象罔敛云急冲,穿云破雾,飞驰奔涌。飘飞数十里,千叶瞥见一处巨山离群凸出,与众不同。一路行来群山草木尽转秋黄,唯有此处丘色青翠,满山碧透。
此山山形奇异瑰怪好似巨蟒绕梁,层层翻卷盘旋直上。
山峰高耸破云如刀劈斧凿蔚为壮观。
山石峥嵘奇伟,千奇百怪,各有特色,有的仿佛鹰击长空,有的恰似鱼跃溪水,更有的如同猛兽匍匐,磨牙伸爪。
山沟低洼沉坠,幽深难测。暗沟交叉纵横,曲折蜿蜒,漫透山壑。
山谷起伏弯曲,百转千回。
谷峰之间叉开多条山道,狭隘艰险,凌峻陡峭。
千叶心急如焚,无意恋景。对周遭景色视若无睹。每过一山便在心里测量着方位行程,生怕浮飞错过。粗略一算,估摸福青所说“漫山”大致在此。搂住象罔云背自语道:“此处每座山峦都巍峨浩大,绵延数里。都怪我来时六神无主,行色匆忙,忘记问那镇海王奇相的仙山洞府具体落于何处。盲目寻找恐怕要多费功夫。”
夜明鸟朝着东北方向游飞远去,暗光止熄。所发出瘆人的“吉凶”之声也渐行渐远。茫茫天空重又恢复清寂。千叶轻拍象罔云身,俯冲飞掠飘降在碧山之中。行至山间,四周虫声凄叫,蛙声惨鸣,更有乌鹊嘶啼,鸦鸟高呼,令人毛骨微悚,心中发怵。此番声色与在空中瞥见的绿茵雄山全不匹配。
四周山体连接成壁,包裹、围拢宛若铜墙,甚是伟岸。
千叶漫步在湿滑的山道上漫无目的走动。沿着狭小的路道前行百米,踏到石坡的暗苔,脚踝一崴踉跄跌倒。疼痛之下贝齿咬住淡唇,五指叉张撑在冰凉透骨的石阶上。
一只毒瘤满身,脊背暴凸的硕大蟾蜍瞪张圆眼,腮帮震鼓。踩着她白皙的手面蹦跳踏过,吓得她花容失色,迅速攀爬而起。
她心惊肉跳,脸色泛白,过了许久才收敛心神,自语道:“忘记将公子百纳袋中《转经》带来。也好参照描述确认出此山是否是鹿溪老祖所言“镇海王”奇相的漫山,洞悉山中重要景物标记,不至这般盲人摸象,胡乱碰撞。
念及庄周,想到他此刻命悬一线,危在旦夕。也不知鹿溪老祖会不会信守承诺对他悉心看护,而自己此刻困于山中,不明方向。心中急切、担忧夹杂着丝丝恐惧油然而生。她默念“蛹定诀”凝神静气强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急急迈步向深山里继续行走。
山中不时有幽风漫吹,道路旁松柏滴翠不惧清寒,迎风招展,傲然挺立。
风推浮云,悠悠飘飞,遮住了清淡的月辉,山道立时浓暗漆黑。千叶走向一颗松树随手抓起树下的一把松果握在手中,预备作暗器使用以防不测。
象罔天性顽皮,不辨凶险。明眸滴转四处张望,对山中景物深感好奇,全然不惧山色幽暗,撇下千叶向里独自飞去。
千叶阻止不及,急道:“仔细探路,若有凶险务必速速回撤。”她深知身在山中恐有回声,语气轻柔,声细如蚊,也不知象罔是否听清。她暗叹口气将手中松果藏在衣怀之中,从背后拔出“大蝶千叶剑”牢握手中,孤身一人继续攀爬。
漫漫山路,如同天梯。她不时拨开暗草钻进树丛,四处查探不见什么奇门暗洞,树屋石寝。
清月已达中天,转眼已至深夜。不知是她连番赶路太过疲惫,还是救人心切损耗心力,每往前一步都觉得眼冒金星,太过艰难。跋涉了许久,擦着倦目瞭望竟依然还在山腰徘徊。
千叶怨道:“人言,上山容易下山难,言过其实。这千层山阶步步脚印,哪有那般容易!庄周啊庄周,你若晓得为了救你,我在大山之中攀爬了将近一夜。等救得你,有朝一日,定要让你背着我爬遍蝶族所有山川。”
她暗觉不够,又道:“背我爬遍方圆内大大小小所有山川。”转念一想,觉得爬遍所有山川未免虚无缥缈。尤其那西绝山脉壁立万仞,高不可攀,连鹰人都望而生畏,难登顶峰。
千叶暗暗说道:“是了,他是未来者,神秘莫测,或许能攀上西绝山也说不定。便让他背着我爬这一座山!”又心想,若是庄周得知自己让他如此去做,也不晓得会有什么反应。脑中浮想起师父劝他收集秘宝挫败熊族阴谋之时他慌乱拒绝的神情,想起他说:万万不可,万万不可,我只是个放羊少年,才疏学浅,法力低微,能力有限。怎么能够担当如此重任?
一念及此,不禁莞尔。登时觉得双腿轻巧生风,山路轻便了许多。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象罔急速穿梭奔游归来。黑色云雾漫卷,雷电滋涌。盘在千叶头顶不停旋转,异常焦急。
千叶被它绕得头晕眼花,喝道:“是想把我给绕糊涂了么?”手掌拉拽揪住它柔滑云身佯装要打。
象罔立时止住,眼神左右闪动摇摆不定,惊恐万状。
千叶见它云色变化,微感不妙。说道:“我来问话,如果是就眨巴眼睛,如果不是就睁眼别动,可听清?”
象罔双眼猛挤,使劲眨巴。
千叶问道:“是发现了镇海王奇相的暗洞石门么?”
象罔瞪大双眼,强撑不动。
千叶又道:“那是遇到了什么蹊跷人物么?”
象罔瞪直眼眸,乌黑的眼珠滴溜直转,不置可否。
千叶叹道:“公子说的不错,若是你能说话倒也好啦。”
象罔在她轻抚下神情渐缓。云色回变,化成一团白雾。
千叶心道:“象罔离开之时悠然自在,神采飞扬。归来时黑雾飘蓬,眼神怯生,定是惊吓所致,前方不知有何惊异之物,应当小心谨慎。她冲着象罔道:“夜深路不明,去时的道儿还记得么?”
象罔神态平复,眼神大转柔和,浮身向前游了几层台阶,停下看向千叶,见她未曾动身,静静等待。
千叶笑道:“咦,这会儿知道等我啦,不再抛下我横飞乱冲了么?唉!总是吃了苦头方晓得回头。走,看看究竟是何方妖邪竟把咱上古妖云惊吓至此!”
象罔浮云飘游,她紧追其后奔跑。过了会,象罔云雾增速,她渐渐追赶不上只得展开翼翅低飞。
云雾飘忽,放翼追逐。此番情景使她想起幼年之时追云浮翼的往事。那年,她刚满五岁。有一日师父携着她去村中采花谷练功。正逢谷中举办典礼庆祝村里孩童的“浮翼之喜”。
所谓“浮翼之喜”是指蝶族孩童生出翅翼。蝶人年逢五六势必都要经历人生最重要之事,浮翼!
一旦错过了浮翼的年岁,终生不能生出灵动的羽翼,会被认为是蝶神的惩罚为人耻笑。那些无翼的蝶人会被赶往空翼城自生自灭。
典礼当日,孩子们喜笑颜开,背后晃动着形态不一,奇模异状的蝶翼。随着礼花绽放,那些翅膀尽皆漫展,浮空竞舞。一时间花纹俏点,五彩斑斓,让年少的她心动不已。
她心知终有一日也会和他们一样掠过花丛,穿游绿林。
自那以后,她脑中时常浮起那天的情景:夕阳西下,草色清新,万花齐艳,百翅凌空。一边回忆一边憧憬,恨不能立时绽出羽翼,迎风漫展。
一日,同伴灵花生出了一对赤红之翼,得意的在她身旁漫舞,笑着问她何时才能长出蝶翼同游林野。她沉默不语,心中很不是滋味。
果然!同龄的伙伴陆续生出了俏丽的羽翼。她内心如同火燎,焦急万分。
可是,老天就爱捉弄人,你越急反而越是不能如愿。她趴在村里的草垛上托着腮额痴痴地看着她们展翼飞舞,竞相比美,心中大为羡慕。暗暗祈祷,总有一天一定会长出蝶族里最奇丽、最曼妙的羽翼。
时光如梭,过了半年她的身体依旧没有动静。于是开始浮躁忧郁,整日担心害怕。白日里,面对同伴的讥讽与嘲笑,只有忍气吞声。到了夜晚,乘着师父睡着总要偷偷摸摸地跑到铜镜面前观察自己的背脊。
那阵子,每晚如此。当发现自身并没有绽翼的征兆便大失所望,伤心的蜷缩在被子里泪如雨下。
又过了半年,按照正常时限她已超过了“浮翼”的黄金时期。她开始认为自己真的长不出羽翼了。
练功之时,她心不在焉,性格也变得暴躁,再也不能静心学习。
师父不明原因还以为她故意偷懒,生气的用枝条抽打她。她终于忍不住抱住师父嚎啕大哭,询问她是不是受到了蝶神的诅咒?会不会变成无翼之蝶被送往无人问津的空翼城?
师父这才晓得少女的心事将她拢在怀中好言安慰。告诉她只要常常盯着天空,看着舒卷的白云,总有一日会生出娇艳的羽翼。
她半信半疑,每日练功结束,便躺在草地里仰首观云。白云聚散离合,诡奇千变,她蓝眸闪烁直愣愣地盯着青天,心也同着那云雾一起轻飘万里。
某日傍晚,晚霞漫天红透了天际。浮云翻腾奔涌滚滚向前,她像着了魔似的不顾一切追着云流奔跑。翻过山坡,奔过绿野,穿过村林,跃过山溪…...朝着灭蝠山崖壁跑去。
村里人以为她得了颠疯,不断叫喝着她的名字。然而她凝神追云对周遭视若无睹。
等到夕阳落尽,清月升空。她追逐的那片浮云收拢叠复,悄然变化,竟凝成一对巨型羽翼。
她大喜过望,笃定云翼是蝶神显灵变化。一时间觉得体内有着用不完的气力。双腿热流奔涌,脚下生风。脊背忽明忽暗,一对湛蓝羽翼陡然扑张,炫光绽展。
她扑飞蝶翼,凌空傲立在山崖之上。冷月青山,华辉如镜,她面色潮红,心跳如沸。一滴泪水从她眼角滑出顺着稚嫩俏脸慢慢流淌,落在秀丽的鞋上。鞋面绢着只灵动精巧的蝴蝶正欲振展双翼,跃动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