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紫宸
锲子
一天傍晚,云在天上游,风在地上走,葵丘顶上草摇着叶子,树摆着头,山下小村子里满是下山风。
小村子约莫一二十户人家,一色的土墙草顶,每家都有一个栅栏围起来的小院子,四四方方很是齐整。奇怪的是村子里所有圈养的鸡鸭鹅狗猪都叫唤个不停,却没一个人理会,不,应该说,整个村子一个人影都看不到。
仿若极夜听惊雷,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一个小院子前面,江泽下马。穿云靴踏在地上一荡,涟漪一样漾出一股子气势,震得鸡不敢鸣,狗无胆吠,连草树都出了一头的冷汗,窸窸窣窣落下叶来。
江泽紧握百炼精铁长剑,疾走时带起的风扶起眉角乱发,剑眉下眸似血星。推开栅栏,径直走向院子一角,三两下推开一座堆的四四方方的干草堆,露出黑黝黝的井口,压低身子凑近井口很是温柔的喊道:“小葵,爬进桶里拉紧绳子,我拉你上来。”
“嗯”晨风初起时草间露珠将坠未坠一样,欢喜甜糯的声音里夹着几丝怯惧不安,欢喜得村落都宁和了下来。
井绳发黑发绿,每拉一下,就吱嘎嘎的响一声,江泽额头不自禁的冷汗急浸。就如右相说的一样,她是江泽脖颈上的缰绳,没了她,他的野性便会迸发,霸绝天下的同时孤如巉石,一如前世。
“江泽,你受伤了?”女孩儿看着空荡荡的院子里,江泽墨色雁翎锁子铁甲上血渍还未干涸,本该白净如玉的脸上也猩红斑驳,忙挺步上前,却在刚要碰到江泽的时候刹住脚步。
看着小丫头眼泪大滴大滴的在眼窝里打着转,有些干裂的小嘴一瘪一瘪的,江泽生怕她下一秒就哭出来,赶忙抬手往脸上一抹,把血渍大片大片的抹开,龇着牙笑道“不是我的。”那模样,绝似阿修罗临了人间道、恶鬼出了黄泉路,不愧是名扬诸国的杀生公子。
小丫头不再犹豫,佟的一声抱紧他,闷闷的声音从江泽胸口传来“以后不要和我分开了,你答应过我父亲的。”
江泽突然心一揪,想起早上他回去的时候,仿佛血池里开出的一朵粉莲,她跪在血泊里,两只眼睛像涂上了一层铅粉一样,圆滚滚的看着身前右相已经冰冷的尸体。这盏茶功夫,一个人,她得多煎熬?
还没来得及多想,一只海东青突然穿云而下,锵的一声挂在江泽臂铠上,白底黑斑显得异常神骏,黑曜石似的双眸冷视四方,同样深黑的弯钩喙闪着幽光。与此同时江泽转头看向葵丘,心里暗想:王上,真狠啊你!
不过他没说。
“好啦,我不是回来了吗?!”江泽摸了摸江葵的头,一震臂,海东青穿云而去。江葵想到现在正被追杀,赶忙拉着他的手步似急雨的奔向院子外的马。一颦一蹙、一步一抬手全都带着不染红尘的贵气。
两侧房屋不断向后掠去,郑葵突然偏头看了眼空荡荡的院子,有生之年,还能再临此地吗?
一
半月后,虞国,一个偏远的小镇。
早晨的阳光很是明澈,在竹帘后的屏风和木制地板上打下一条条粗细不一的条纹,许是将要近正午,空气中的灰尘也着了慌,上上下下的浮动着。
一阵风吹过,独属于少女闺阁的脂粉气裹挟着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从屏风后面飘出来:“姐姐,你和江泽哥哥是怎么认识的?”
循着香气,进门拐过屏风,揭开软帘,镜台前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正倚着墙看郑葵梳着头发。镜中人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一身玉骨仙风,绝似仙子坠了尘寰、幽女离了九幽。
“姐姐,江泽哥哥可是和我私定终身了的哦。”
窗外鸟鸣渐息,郑袖倾突然一挑眉,嘴角含笑,小姑娘以为她被话题吸引了,赶忙接道“当时江泽哥哥正在门外栽杏树,呐,你看就是窗外那棵,我当时就觉得他好好看啊,就扯着他衣角说‘哥哥,我长大嫁给你好不好’哥哥看着我笑着说……咳咳咳咳”突然看见镜子里江泽正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小姑娘被口水呛到了。
“咳咳……江泽哥哥,你怎么来了?”
江泽没回答,径直走向郑葵,站在她旁边问“下午有时间吗?我和你说点事儿。”
“嗯”江葵应了一声。
江泽接着一转脚尖又摸着小丫头的头说“小韵,说好了等到你及笄的时候,我未娶,你未嫁,我们才在一起的,现在,哥哥可是有妻子了。”
江泽说完看了一眼郑葵就向外走去,背后小韵正气鼓鼓的看着揭起帘子出去后,黑曜石一样的眸子里眼泪开始吱溜溜的打转。
听到这话,郑葵有些惊讶的上下打量了一遍小韵,小姑娘身材小巧玲珑,两腮似荔枝肉染着一层绯红,是个美人胚子,眼角含泪的样子也着实讨人爱怜。
有些心疼的捧着她的脸说:“小韵以后会遇到比哥哥还好的男子的。”
小韵捂着眼睛呜呜的哭了起来。
郑葵不由想起第一次见到江泽,那时候她也十一二岁的光景,还在任性的紧,跟着父亲拜访江泽的时候,想吃江泽做的杏花糕,就蒺藜一样挂江泽身上,哭的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闹得江泽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父亲也显得很是不知所措,这大户人家,实在没遇到过这种情况。
五六月了,哪儿还找得着杏花。料想江泽该是束手无策了,谁曾想他招手示意下首侍候的丫鬟,耳语了一番。
丫鬟匆匆忙忙退了出去。约莫盏茶功夫,端着一个盛满了粉杏的紫木漆盘进来。郑葵没理会父亲蹙着眉心事重重的样子,很是欢喜渴望的看着江泽。好像知道父亲心里所想,江泽笑说“逆转节气什么的我可做不到,恰巧当年我时不时就想吃桂花糕,也不分什么时令,就早杏晚杏都在后院栽了几棵,这么多年,总算是再派上用场了。”
当时父亲很是反常的说了句“以后,我要是出什么事的话,小葵就麻烦你了。”
江泽垂眉点头。
许是太过满足,郑葵现在都还记得,当时吃完桂花糕,躺江泽怀里睡着,他小心翼翼似原上老松,丝毫晃动都没有的认真眉眼。当时她心里突然涌出一个念头:这场景我曾见过。想来想去脑海里猛地兜上一个念头,上辈子!
二
“姐姐,姐姐……”郑葵陡一回神,想着刚才想江泽竟出了神,再看小韵眸似秋波,面如粉杏,眼圈红肿的拿着梳子看着她,一时竟不知所措起来。
这时突然噗的一声,帘子里蹿进了一个黑影。两人脸色同时一变,小韵吓得把手里的梳子都给扔了出去,嗵的一声打在镜子上,郑葵以为追兵又至,反身扑到了小韵身上。
弓着身子,除了扑棱棱的鸟翼煽动和声响不一的撞击声响,再无其他动静。两人抬起头来,呆愣愣的看着一只黄雀撞到房梁上掉下来又撞到墙上,扑棱棱的四处乱飞,最后撞到床帘上被勾住了爪子,好像头有些晕的转了转脑袋,又挣扎着想要飞起来,其间还不住警惕的打量两人。
它挣扎半天也没挣脱,散羽和着浮尘有些呛人,郑葵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黄雀,放开小韵后,莲步轻盈,在靠近的时候一把抓住它,手心里它的心跳越来越急促,打鼓一样。眼睛定定的盯着她,郑葵莫名其妙的有些心慌,哄小孩子一样说:“别害怕,我马上放你回去。”
回头正要和小韵说没事的时候,却发现江泽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软帘前面,擎着古剑青犁,面上潮红一片,不由面上一僵,跟着脸上红霞一片。
“我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江泽讪讪的退了出去,面上却满是打趣。
看着郑葵一脸呆萌,小韵“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江泽”江葵看着郑袖倾像是第一次抹胭脂被父亲发现一样,心里又是羞又是恼的咬着喊了一声,抬脚就往外走去。
“哈……哈哈……姐姐慢点……”小韵笑的花枝乱颤也赶忙抬脚跟了上去。
走在院子里,闷热的厉害,郑葵轻揩了一下额头,指尖微油闪光,很是令人着恼,看了看天,大朵大朵的云白得发亮却遮不住一丝光。就近寻了棵稠李,看着粉白的小花点缀在浅绿的叶丛中,两手拢着的黄雀心跳还是急如骤鼓,眼神也依旧祛祛,她忽然有些感同身受,对它很是心疼。
那天,追兵已近,江泽让她躲在离井水不过几尺的井壁凹洞里。她蜷缩着,看着井水泛着涟漪,一圈圈的光亮周而复始的扩延,听着自己的心跳,周围所有的黑暗都仿佛化作了触手,滑腻腻的往自己身上缠,偏偏她还不敢动,生怕弄出一点点声响来。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哗的一声草垛被搬开,井外鸡犬吠叫的声音一瞬间就大了起来,光也一瞬间炸了开来,惊得她圆瞪水纹,心如雷鼓,就像手里的小家伙一样。
摊开手掌,小家伙很明显的愣了一瞬后扑棱棱的蹿进了稠李丛里,就像当时听到江泽喊她,她眼睛一酸,差点就哭了出来。
天越来越闷,连一丝风都感觉不到了,稍远处阳光照耀的地方,空气都好像扭曲了,杂乱无章的布满了水纹一样的气纹。上台阶的时候,前面小韵一蹦一跳的,很是欢喜的样子,影子却像是被割成了一段一段的,颤抖个不停。
三
下午,书房。
郑葵在书桌前面坐下,江泽也随之放下了捧着的书,从书桌下抽出张帛书递过去。
接过帛书,郑葵的面色始终平静。帛书上的大致意思是右相是因为要保守什么不得了的秘密,自愿被杀身亡的。凶手是左相的人,好像是左相要灭口,反被灭了口,不过凶手也没能跑出左相府,被家丁乱剑砍死。
心里绷着的枯藤突然松开,郑葵心宁神静的把帛书递回去。看着江泽蹙眉含笑的古怪表情,心里想:今早云白气闷、树静风止我便知有雨,却没想到它会这么大。此刻我看着你蹙眉含笑,却真是一点都猜不着你的想法。
不过她没说。
端起茶盏,轻轻拂开顶层的绿芽小尖儿,润了润唇,温度正合适,举盏便要饮,冷不防瞟到江泽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她顿时觉得进退两难,喝也不是、放也不是。现在想想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纵是大开着窗也还是不大妥当,便移开目光,抿了一小口后轻轻的把茶杯放回去。
整个过程只有檐下淅沥的雨声,和两人吸吐湿润水汽的轻微呼吸声。茶杯放回茶盏砰的一声打破了沉默。
“我不打算回去了,你是跟着我,还是……”江泽试探着说了句。
郑葵没听到一样,只是偏过头看着门外。今天天气真好,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雨,把这个灰蒙蒙的小屋子隔绝了出来。外边的人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两人端坐在各自的椅子上,看不到两人的一颦一笑,也听不到两人的一眼一语。
那个下午,江泽后来跟她说了很多。他说如果她回去,他就要骑最快的马、佩最利的剑、喝最烈的酒,死也要死在高上长原上。如果她不回去的话,他就哪儿都不去了,找一处山好水好的地方,搭一个屋子,栽满院子的杏树,做杏花糕、酿杏花酒。
那个时候他一挑眉、一摆臂,都像极了一棵正在光影里飞扬的榕树,给树下的郑葵遮蔽所有的风雨,一点不顾自己会折断多少枝丫、打飞多少叶子。她就安静的听着,像树上安巢的鸟。
一阵风吹灭了烛火,吞吐着温润的水汽,郑葵呆呆的看着,虽然屋子很暗,看不清他的表情,不过她知道他在,那就够了。她只希望能一直默默的看着他,一如当年。
突然一道闪电,室内恍若白昼,她看见,他也看着她,眼神一如既往的清澈坚定。那一瞬间,她觉得不管以后如何,这辈子够了。
恐害了小镇居民,两人不辞而别。
四七年长不长?
好短啊!
至少对郑葵来说是这样。
七年前的今天,她和江泽离开了小镇,隐居在这个叫白水村的小村子。
她闭着眼睛,枕着江泽的手臂假装睡着了,心里暖融融的。就像是在冬天跋涉了三千里,终于寻到一个没风的小屋,小屋里火堆噼里啪啦的响,烧出了松木的清香,同时淡金色的阳光瀑布一样哗啦啦泼泻在身上的感觉。
“再睡今天可看不见日出了。”他突然开口。
郑葵蹭的坐了起来,昨天晚上他约定要和自己看日出的。
揉着被压麻了的手臂,江泽又开口了“小心点儿,等我点烛。”
借着昏黄的烛光,两人穿好衣服,吹灭蜡烛,接着星光往门外走去。站在村里最高的楼上,晓星一颗颗褪去,黑夜和黎明交汇的一瞬间,风停了、声寂了,一切都好像停滞不前了。
他握着她的手,看着天边曲折的白线里一点点浸出深紫的晨光,天空瞬间就被深蓝和浅紫分割开来,他握的更紧了。眨巴眨巴眼睛,郑袖倾看到浅紫变深彻底遮严了蓝,随后深紫渐浅,变成了瑰丽的淡粉。夏天的晨风还有些凉,树叶、草间悠悠的摇,却不带一丝声响。
百鸟的鸣啾一瞬间大了起来,橙黄阳光刹那间便填满整个视野。
感觉着手心的温暖,郑袖倾心里的那撮小火愈发明亮了。
五春去秋来十三年,故地重游,当年两人离开后,没过两年小韵出去闯荡了,这些年音信全无。院子里当年只是手臂粗的杏树树荫已经能遮满半个院子了,轧结漆黑的枝干上面密密麻麻缀满了花骨朵,粉白鲜嫩的很是可人,地上满是斑驳树影。
“等我二十五年,要是我没能回来,你就嫁了吧!”江泽站在树影里说。
“二十五年,我坟边的柏树都怕有这杏树这么大了吧,不过,我等你。”郑葵什么都没问,只是笑着说。
本文作者:周子程
心里一撮小火,身体离地半尺,不做蝼蚁,不做神,做个写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