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笼

1.

他开启了庆功宴,满满十三桌,在我们县城最好的酒店。酒宴上他一一为那些曾经帮助过他的人斟上美酒,碰杯,小心翼翼,碰杯,直至酩酊。庆祝他以三十一岁的年龄升格为中央财大的副教授。

他与我一桌,桌上没有一个他的亲戚。

他说,我给你讲一个野狗的故事吧。

2.

他曾以为生活是一个边缘牢固,长满荆刺的牢笼。而他只是樊笼里的一条野狗,所能做的不是头破血流,便是静躲在黑暗的角落喘息,舔舐那些血光四溢的伤口。

第一次来到县城,他牵着两个妹妹的手,满心的惶恐却强装镇定。

“住在这里可以,不要乱碰我们的东西。”亲戚如是说,眼里带着审视的目光与对低贱者的鄙夷。他低下头,看到的是一条努力平整着却不得不发白的牛仔裤,以及一双随时准备逃离的脚。

十六岁,他与亲生妹妹,以及另外一位有着共同父亲的陌生妹妹来到这里。

他逃不了。

3.

因皮色难看,它的同类远离他,因骨骼弱小,它的同类欺凌它,因失了兄父照应,它的同类嘲笑它。野狗蜷缩在角落,茫然四顾,又垂下头颅。只是,怀里有什么在瑟瑟发抖?

“有爹生没娘养的家伙!没人教过你不许乱碰别人的东西吗?”亲戚眯着眼睛看他,表情肃穆像端坐在龛里的神佛。“如果缺钱用,问你爸妈要去。”

妹妹拉着他的衣袖。他握紧了拳头又松开。他对这句话早已没有了当初刀扎的痛感,也渐渐学会了选择性的沉默。

亲戚挥手赶他们离去,嘴里却在嘟囔:“真是麻烦精,屁点本事没有,老婆还看不住,也不知是哪辈子积了德,桃花运倒挺好。自己在外地享着清福,几个破小孩倒撂我这了。”

他假装听不见,用力咬了咬下嘴唇:“我可以借电话打一下吗?”

龛里的神佛本欲转身,定睛看了他一眼:“自己看着办。”

确认了亲戚已经走开,他又支走了妹妹。客厅里有响铃的回声,像平静的湖水上渐起潮汐。

”喂。“电话那头沙哑。

”爸,是我。“

”怎样,住的还习惯吧?没有惹亲戚生气吧?你们三兄妹住在他家里,给人家添了不少麻烦,千万不要惹事,知道吗?没事多干活,少说话。“早已习惯了这种少有关怀的对话,一通忍气吞声的叮嘱。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的。”

他嗫嚅:“可是——没钱了。”

沉默。“真的没钱了?”

“真的。”

“我给你打过——”

“2000块全部交了学费,还欠了老师500。”

寂静。“我这里真的没钱了,摊位才开张,房东又来找我涨房租。你想办法让亲戚垫一下吧,我到时候会还他的。”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的!我生你下来不是要你给我找麻烦的!你怎么跟你妈一样,赔钱货!”看不见的角落里,一只老鼠被踩到了尾巴。

“我没有给你惹麻烦!我和妹妹要读书!爸爸!我——们——要——钱!”

“钱!钱!钱!我生下你们究竟是为了什么?!要钱!要钱!你不会去街上要啊,畜生!!!”

“我不是畜生!”他企图吼回去,电话里响起忙音。

他垂下双手,没有将话筒摔向地面,仰头看向天花板。天花板雪白,日光灯雪白,有雪白的光落在他的眼睛,从眼角流向额头。

好冷。

“妈妈......”

“哥哥。”

4.

野狗趴在笼里一言不发,樊笼上的刺让它浑身发冷。

它望向笼外,有肉与骨头,更加有的是希望与尊严。

“哥哥,等我满16岁了,就出去打工吧。听说在大城市里一个月的工资顶我们这两个多月,到时候就没有人看不起我们了。”

他摸摸妹妹的头,牵起微笑:“傻子,我们总有一天会坐在一起,烤最暖的火炉,吃最甜的汤圆,穿最靓的衣服,没有人可以说什么。但绝不会是牺牲你。”

老师找他。

“月考多少?”

“670。”

“有机会上清华。”

“嗯。”

“你很聪明。”“想上清华?”

“不想。”

“那想干嘛?”

“赚钱。”

“所以不自习,早上也不上课?去干吗了?”

“打牌。”

当然是打牌。他用了一个月,每天晚上研究牌术,每个白天研究算牌,他要钱,只能赢。

没有人比他聪明,凭着他每天早晚的牌局,生活似乎渐渐好起来了。

5.

“哥哥,收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去外地打工了。虽然可能赚不到许多,但是至少可以不要让你和爸爸那么辛苦。你是我们的希望,一定要好好努力,不要让那些等着看我们笑话的人笑到最后。不要担心我,在外面至少不会在这里这么难受。我去工作的地方很可靠,不会出问题的。勿念,心安。”

放学回到住处,这封信摊在他的桌上,字迹娟秀,纸面平整,不负年级前十的努力。

他平地喘着粗气,张嘴嘶吼,没有声音。

“妹妹!”他试图报警,却无法立案,找到父亲和亲戚,却没有她的去向。

“妹妹......”他用力撞向墙壁,最终瘫软在墙角。

他仍旧早晚打牌,却次数渐少。牌友问他是不是最近学业压力太大需要帮助,他笑着摇摇头。“马上要高考了,希望考个好大学。”不要辜负了妹妹的付出。

他晚上出门越来越少。夜里两点,万家灯火息,只他窗前独明。“正弦定理,余弦定理,和差化积;电磁电力电流,加速运动,圆周运动,抛物线;化学反应方程式。”

夜晚有压低声音的读书声。有人敲击天花板后,又害羞一样隐匿黑暗。然后声音又起。

七月后,中财的录取通知书飘在他的手上。轻飘飘一层纸,沉甸甸千金重。不为别的,学费四千。不能再辜负妹妹了啊,他想。

他拜访认识的所有远亲近邻——借钱。有人心慈,却自顾不暇;有人有些余钱,却不敢轻拾这个负担。他进每一扇门前,都仔细修整衣袖与领角。借到钱后,他关上门,跪地磕三个响头,说:

“我上不跪天地,下不跪父母。今日你愿支援我,不计多少,恩重如山。我必将衣锦还乡,记你一辈子恩情。”

“虽然我渺小如尘埃,但至少我能看到阳光就在那里。”

六年本硕连读,五年任教,升副教授。

野狗向着牢笼全力一击,血遮住了眼;全力再击,骨响声碎;全力三击,牢笼与它一同头破血流。

6.

宴席散后我们去喝茶,逆着光,夕阳血红却温暖。他的妹妹用一双纺织工人的双手抱着孩子,目送我们离开。

野狗转过头,看向我:

“生活就是樊笼,它让你痛了恨了累了惧了。但我们总能找到办法,咬牙跺脚风干眼泪拼尽全力地反戈一击,然后不顾一切地向前飞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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