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是一个把名字写在传奇里的作家。说她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个“异数”绝不为过。文字在她的笔下才真的是有了生命。张爱玲最著名的集子取名《传奇》,正如她的一生,处处险峻,却充满了艺术色彩。
从她进入文坛开始,就像是一颗璀璨的文艺彗星。她的小说,普罗大众的广泛阅读,她的文学,使后代作家深受影响。然而张爱玲的一生,无论是家世背景,成长经历,或是她的内在灵魂、感情世界却是一直是一个神秘难解的迷。
(一)无爱的童年
张爱玲出身高贵。她的祖父是大名鼎鼎的张佩纶,祖母更是李鸿章的女儿。这样的出身为张爱玲的一生罩上一层辉煌闪耀的迷纱。
张爱玲的父亲是典型的封建遗少,身上沾染了许多恶少的习气。吸鸦片、逛妓院样样都干。她对父亲的印象多是让人感到紧张恐惧的。她在《童言无忌》中曾提到父亲:“我不能够忘记小时候怎样想父亲要钱去付钢琴教师的薪水。我立在烟铺跟前,许久,许久,得不到回答……”可以想象,当时幼小的张爱玲对父亲的感受是怎样的复杂不安,难以亲近。
同样的,张爱玲与后母的关系也一直颇为紧张。她在《童言无忌》提到童年的穿衣,她写道:“有一个时期,在继母治下生活着,拣她穿剩的衣服穿,永远不能忘记一件黯红色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颜色,穿不完的穿着,就像浑身生了冻疮的疤——是那样的憎恶与羞耻。”
张爱玲的童年相比其他的孩子来说是无爱的,除了她的生母黄逸梵。
这是一个非常美丽而新潮的女性,追求个性解放,深受“五四”以来新文化运动的影响。她在张爱玲只有四岁的时候,与张爱玲的姑姑张茂渊同赴欧洲留学去了。因此,在张爱玲得不到父爱的同时,母爱也被夺走了。
而张爱玲确实一直是深爱她母亲的:“我一直是用一种罗曼蒂克的爱来爱着母亲的。她是一个美丽敏感的女人,而且我很少有机会和她接触。”张爱玲的母亲一直怀有一份浪漫而神秘的感情,浪漫得好像柏拉图的精神恋爱,那般纯洁而高高在上。因为高尚,所以总是触碰不到,让人觉得辽源的陌生感。
张爱玲自己说过:“有两次她领我出去穿过马路的时候,偶尔拉住我的手,便觉得一种生疏的刺激感。”
一个孩子,会对她的母亲有一种生疏的刺激感,即使再爱她对她再亲切,也无法像别的孩子那样,挤到母亲的怀里撒撒娇。这才是母女之间该有的亲昵呀!
这样的亲昵,张爱玲没有过,她有的只是“当母亲立在镜子跟前,在绿短袄上别上翡翠胸针时”,她在旁“仰着脸看着,羡慕万分”的样子。
我想象着张爱玲的目光,那目光里的对母亲的喜爱与崇拜,仿佛是我们对明星远远地敬视一样。这中间充满了距离的困惑,也不得不说是一种深切的悲哀。
是的,悲哀。这种悲哀一直萦绕在她的生命里,文字里,骨子里。
我们看张爱玲的照片,最有名的就是她半侧着身子,单手叉腰,下颌微微扬起。她的眼神是骄傲的,蔑视着俗世红尘中一切微小的生命。
但她的眼里却是凉的,那是她生命中抹不去的苍凉的悲哀与寂寞。
(二)苍凉的爱情
她的苍凉感很自然地由笔尖流泻,她笔下的女性是实实在在的:自私、城府、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就是这些近人情的角色,永恒地加重了她文字里苍凉的味道。关于“苍凉”。,张爱玲如是说:“我喜欢悲壮,更喜欢苍凉。苍凉之所以有更深长的回味,就因为它像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
苍凉萦绕一生,爱情亦是如此。
她出道前编写过一篇小文,题目就叫《爱》。文章为娓娓道来了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那个春天的晚上,在后门口的桃树下,女孩子与青年淡淡的爱与轻叹。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与孤独作战的女子,平静地洞察着世间。她不动声色地告诉你:“在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这就是爱情。”
张爱玲对爱的渴望与向往,就如她最美的向往和渴望一样。可她穷尽一生去追寻,得到的却只是一缕受伤的月光。
这伤便是胡兰成给她的,是她此生无法逃脱的劫。
那确实是才子佳人最难忘怀的日子。胡兰成因看了张爱玲在《天地》杂志上发表的小说《封锁》,觉得欢喜,一下子就爱上了。于是主动去约见张爱玲,这一见,便开始了张爱玲苦痛纠缠的爱恨人生。
她为了这个男人,拼命付出,而那个男人却拼命挥霍,直到将这爱彻底燃尽了。回想起当初,一个陌生男子那么唐突地闯入了她的生命。当她爱他爱到无法自拔的时候,他却逃走了。同样的唐突,如他当初突然地闯入,让人回不过神来。
起初思考张与胡的爱恨纠葛,更多的是气愤与慨叹,女之深情,男之绝情。而现在,当我再回头看这场苦恋却有了新的疑惑和感悟。
在文化灵性和辞章造诣上,张爱玲始终是胡兰成心目中的至高标杆。他在逃亡中一边写《山河岁月》,一边为别的女人与张爱玲闹离婚,心里想的还是“我想可以和爱玲比一比了”、“我可以超过爱玲了”。
如此看来,胡兰成负张爱玲,不仅不爱,而是爱不起。
他从一开始就一直是以仰视的姿态望着张爱玲的。他攀了上去,而张爱玲在人性上始终比他胡兰成要高大很多。他最终的不爱,也只是用完了他征服偶像的快感。就像一个人费尽千辛万苦去爬一座高山,终于成功登顶。即使再怎么欣喜若狂,也没有人会愿意在山巅长久地驻扎。于是当他征服了这座山峰,首先想到的便是该怎么下山去。
与胡兰成不同,张爱玲对胡兰成的爱却是深切到骨子里的。在这场爱情之始,胡兰成始终都是仰望着她的。可张爱玲却不同,她一旦爱上了,便心甘情愿地为他“低到尘埃里”——“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她的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这朵尘埃里的花开得虽美,却也凄凉。
胡兰成一直是朝上仰着头的,而张爱玲却为他朝下低着头。
于是他们俩谁也看不到谁——他看不到她的委屈,她看不到他的轻浮。
(三)萎谢的人生
张爱玲为了胡兰成,尝过痛苦,品过辛酸,为他放弃,为他凋零。
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身为汪伪政府的胡兰成,作为大汉奸,犹如惊弓之鸟,过街之鼠,从此便开始了逃亡之路。
当张爱玲获悉胡兰成逃亡的藏身之所,千里迢迢觅到他时,他对她的爱,早已经燃尽了。张爱玲知道自己没能力改变什么,曾经一以为的“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如今都成为可笑的过眼云烟。
想起当初,她与胡兰成的婚贴上写着的“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如今,这负心汉到哪里去给她安稳?胡兰成的沉默与拒绝,彻底撕裂了她最后的希望。
她惟有一字一句地说:“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
这话,骨头里都渗满了血。
然而,萎谢的不只是张爱玲的心,连同她惊世骇俗的写作才华也随之而逝。往后的日子里,她终于再也写不出像《金锁记》般凄美的文章。
萎谢,似乎成了张爱玲小说里的那些女性形象的统一标签——肉体的萎谢和精神的萎谢。
《倾城之恋》里,白流苏是个好女儿,但她在恋爱市场上却给人家估低了价,原因是她离过婚。不料,范柳原却看中了他,更不料当时香港陷入动乱。于是她幸运地成为了他的妻子。从“婚姻的保障”而得到“经济上的安全”,流苏从此便可“笑吟吟”地暂时把生命告一个段落。这“笑吟吟”,充满了萎谢的味道,是精神上的悲哀。
《金锁记》中的曹七巧更不用说,她不仅精神上彻底凋零,以病态的心态存于那个病态的家庭,以及她病态的人生。肉体上的深受摧残,又直接导致了她终了的精神和灵魂的毁灭。相较于张爱玲笔下其他的女性形象,曹七巧的萎谢更加彻底决绝。
张爱玲,则与她笔下的女人一样,悲壮,苍凉。
张爱玲的孤独,张爱玲的寂寞。
即使如此,她依然高傲地藐视世间大众的一切悲苦与喜乐。她的文字,冷漠地射出一道寒光,寒冰冰地刺进你的骨头,又火辣辣地灼烧你的肌肤。她静静地注视着芸芸众生,也时时洞见芸芸众生“可笑”背后的“可怜”。
她的小说到处是冷酷无情、阴气森森的笔触,仿佛文字里透出一股股彻骨的寒气。
但我总想,张爱玲,她并不是冷漠的人,她的心也并不是一潭死水。
她只是看清了,看透了。她绝妙地观照着人生的乐趣与恐怖。
她发现了,于是写下来告诉你,说得轻描淡写,语气云淡风轻。让我们感受浮华背后的苍凉,也读懂了“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却爬满了虱子”。
张爱玲的苍凉是与生俱来的,这也是她生命的基调。因为苍凉的冰冷,所以她像是没有泪,泪是后人为她流的。她承受爱情留给她的萎谢,毫不迟疑,淡然离去,背影穿过繁华与喧闹。
也只有张爱玲才可以同时承受灿烂夺目的喧嚣以及冰冷至极的孤寂。
于是,孤独与痛苦,飞扬与安稳,成就了张爱玲,这朵永世不灭的传奇之葩,在每一个残夜里,幽怨地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