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井

学校搬走了,这口井搬不走。它少了往日的屏障保护,日复一日地把口张成直径一米多一点的圆,任凭树叶啊渣滓啊包装袋啊长年累月地往里灌。

老胡站到井沿边往里望,黑乎乎的,看不见水的影子。老胡觉得这口废井就是一个上了岁数的老人,一个得了老年痴呆症的老人。他突然很害怕自己也老年痴呆。他想:得给老伴说说每天蒸两个鸡蛋吃,打打预防针。

老胡很想试试这口井的水面深度,他想着或许掏掏它,可以用它的水来浇浇菜地。是的,他新开辟的那块菜地就在这口废井的不远处,五步之遥而已。

老胡提着新鲜出炉的"胡氏"长竿捞网往外走,老伴踩着他的脚后跟出门。

老伴一边走一边唠叨:"这不是吃了饭没事干吗?别人掏下水道掏厕所的,独独你,掏个么事鬼井!"

"你跟着干嘛?待家里看你的电视去!"老胡说。

"这不是怕你突然绊着了有个么事闪失吗!你以为你是年轻小伙啊?"老伴提高的音量里有些抱怨老胡的不知好歹。

老胡笑了笑。可不是吗,上次散步散得好好的,突然腿一软,就跪地上了,贴了好几天的膏药呢!幸亏走得慢,不然非跌个骨折不可。不知不觉就是过了七十的人啦!日子太好过,一晃退休十多年啦!

井沿边还生了些杂草,被秋风拉扯得东倒西歪的,委顿在地面。老胡用脚顺了顺杂草,就探出竹竿试试深度。还好,能够到水面。他用捞网压了压"水面":"好家伙,已经够用力了,竟然纹丝不动。看样子这积垢不是一般的厚啊。"

老伴说:"已经大几年了,还不得糊蒙啊!不用掏了,不一定能掏干净不说,就是掏干净了也没用,太深了,够瓢水都难,还不如就在菜地边挖个大点的坑蓄水。"

老胡觉得老伴说得也是。于是老两口放弃了掏井转而回屋拿出铁锹来,就着菜地一头的低洼处开始挖土坑。

老伴看着老胡一锹一锹地挖着土块,说:"儿子又打电话关心你的身体呢!"

"别提他,假惺惺!"老胡喘着气,声音里夹着怒火。

"干嘛一说就火大!儿子关心你还有错啊?他那也是为你想。你一把年纪啦,身体又不好。莫以为你是教书的,现在的时代变化多快呀,你的知识老化啦!现在的孩子多灵光,得年轻人带才好!"老伴说。

老胡住下锹,有些鄙夷老伴的一本正经:"我就不信你不想带孙子?是谁半夜三更的不睡觉说想孙子来着?"

"想也是白想啊!你说他干嘛不早点结婚呢!如果他早点结婚我们就会早些有孙子。六十出头,刚刚退休,正好带孙子,多好啊!"老伴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唉,我们老了,不中用啰!人老不值钱哪!"老胡用力地挖下一大块土疙瘩,和着他的愤怒抛到一边。

"干脆,我们搬去儿子那住着,这不就可以天天看到孙子了吗?"老伴好像是突然想到了这绝妙的两全其美的好办法,欣喜地望着老胡。

"你别又来兜圈子啊,早说了几百遍的,不去!"老胡头也不抬,继续下锹挖泥巴。

"你个死倔老头,你就倔吧你!"老伴急了起来:"你说这里有么事好的?啊?学校早拆了,这宿舍楼里都换成了附近的村民,还都是些带孩子的婆婆姥姥,你想找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那也比他那里好!"老胡索性也不挖坑了,拖着锹就走。

老胡其实有老胡的想法。

四年前儿子三十八岁,却娶了个二十出头的娇滴滴的小妻子。现如今的年轻人啊说话做事都不怎么讲究忌讳,可他老胡忌讳呀!唉,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活法,老年人有老年人的活法,硬塞在一个屋檐下,那就不和谐。农村咋就不好呢,走出门就是一展平阳,视野多开阔啊,空气多新鲜啊,各个季节有各个季节的庄稼,各个季节有各个季节的花啊朵啊,还不是美得像一幅幅画。唯一不足的就是没啥娱乐,所谓的娱乐就是打麻将,这个就不算是个好消遣了。

老胡就不该在孩子们的双休日里突然想到什么劳什子的掏井。这么说也是实在冤枉了老胡,一个退了休的人,身边又没个上学的孩子给他提个醒,他还哪里管星期几星期几呀,日历一天天往下翻就是了。

老伴给城里的儿子打电话:"儿啊,你爸被人骂了!"

老胡确实被人骂了。

老胡觉得自己掏井的时候也没闹出什么动静啊,怎么就吸引了一群小猴崽子呢!

当老胡看到有孩子在废井边张望的时候就意识到这口井是个危险的存在。他和老伴商量着,就地取材,用一节节粗细不一的木头搭盖在井面上。老伴仔细着用镰刀割去井旁的野草覆盖在木头上,打理得平平整整。他们二老为了双保险,还家家户户去敲门叮嘱,让大人约束孩子不去井边玩。

其实许多事情,你就让它大剌剌地明摆在那里,啥事没有,一旦遮掩起来,就如同给它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很容易勾起人的好奇心与探究欲。

所谓的明令禁止也会有这样的效果。所以大人们说"你莫去井边玩啊,危险!"孩子们想"干嘛不能玩,我怎么没看到危险?"

结果,有天一群猴子在废井那里肆无忌惮地各种玩耍,其中一个失足,把覆盖的某节木头踩断,滑下了一条腿。孩子当然是受惊不小,但终究买了一个教训,不敢再来玩。其监护人他的外婆却是在邻人的夸张描绘里惊得不是一星半点,而且是想一想就后怕想一想就要骂人。据说那天她正是在牌桌酣战而且牌臭手气差输得火冒三丈时,被报信人拉回家的,她正缺一个撒气的点。

她早忘了老胡老两口上过她的门,只是跳着脚板骂那缺德的垫巴井口的人,骂那人做没屁眼的事,想做好人却不把井口盖严实。

老胡红着脸在自家客厅里绕圈圈。老伴搞集体的时候也是一名泼辣的农村妇女,她挣摆着老胡的拉扯要去与人理论。

老胡说:"都怨我!我不该留下安全隐患!"

儿子在电话里问老母亲:"爸的血压怎么样?赶快查查,不行就再吃一次药!"

儿子说:"我给镇上预制板厂的朋友打个电话,让他拉两块预制板去,立马把井盖好!"

一辆运着预制板的拖车开进这栋宿舍小院的时候,呼啦啦围过来一群居民,他们看着那废井井口上的木头被扒开,两块预制板扣在井口上严丝合缝。一个年轻人从扣好的井面上跳了下来,笑眯眯地对老胡说:"胡伯伯,我哥交代的事情完成。您啊,再有这种事,直接给我打电话,随叫随到。"

老胡的脸上已经褪去了不正常的红,他一边连声说着感谢,一边塞烟给年轻人让他转谢盖井的师傅们。

吃晚饭的时候,老胡想喝两口酒。

老伴说:"你有病!"

老胡说:"就两口!"

老伴体谅老胡的心情,就开了绿灯但严格监控着老胡倒进酒杯的量。

老胡的一口酒刚下肚,村长来了。

这个院里也住着村长。

村长说:"老胡你是退休老教师,这院里的孩子又多又皮。马上寒假要到了,想请您老帮忙指导指导孩子们的寒假作业。"

老胡说:"我老了,知识陈旧啦!"

村长说:"您老谦虚,哪有知识陈旧的!您就像老中医是越老越值钱。"

老胡知道村长是拣着好话说给他听:"我确实有心,可身体不好!"

"那就这么说吧,一天满俩小时就行,全凭您自由安排。我让他们一家给您点辛苦费!"村长说,"您就别再推辞了。您不晓得,现在的一二年级的题都好深奥呢,特别是那些拼音,绕得人脑壳昏。"

"辛苦费就免了吧,到时候我尽力而为!"

老伴拿出来一副碗筷请村长在这里加一口。村长站起来说:"我已经吃过了,谢谢您们二老。今天发生的事我都了解了,对不起胡老师!"

送走了村长,老胡吃了好几口菜才喝下第二口酒。

老胡对老伴说:"看到没,我还不是一口废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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