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最后一面

外婆过世已十多年,但走在街上看到与她同龄的年迈老人,偶尔会想起她,记忆像刚打开闸门的潮水向我涌来。那年我刚从县三中转入一所私立学校,忽然有一天,住在离新学校不远做小买卖的四叔告诉我,外婆病的很严重,胃肠癌晚期,让我回家见最后一面。听到这消息时,处于震惊中的我我只有一个念头“外婆快死了,我要回家”。

匆匆的向班主任请了几天假,快跑向县汽车总站,买了最快回家的那趟车,赶到家时天已快黑了,远远就看到一个矮矮的身影站在大门口,那是母亲。走近看她,脸上泛起一点点的笑容,红红的双眼和憔悴的脸庞让她看上去比上个月见面时老了很多,“回来了,吃饭了没”声音听起来沙哑,像是刚哭过,“还没吃,外婆身体怎么样了”我语气着急的问她,“先吃饭,等下再说”。吃饭的间隙,母亲一点点向我道出外婆身体状况,“你外婆害怕花钱,不想给子女负担啊,之前让她去医院检查,她死也不去,这次要不是痛的晕过去,她还瞒着你舅舅他们,到医院一检查,胃肠癌晚期,癌细胞已经扩散,放疗化疗做手术没有任何意义了,她还是一个劲的嚷着不要花钱要回家,所以现在在家休养等死…...还没有说完,母亲大颗大颗的眼泪直往下掉,我鼻子也酸酸的,吃到口里的饭难以下咽。不由自主想到她,母亲曾经说过的这样一句话“你外婆的一生,太苦了。”

外婆出生于上个世纪二十年代末期,具体哪一年其实我也不清楚,印象中她没有过个一个生日,出生地是我家的第一代祖宅里,靠山搭建的一座木头和茅草混合的房屋,外婆是我曾祖母的女儿,她刚长大些,祖宅被弃用了,搬到了现在我们居住的家里,当时家里穷的没饭吃,曾祖父母拼劲全力也不能供应两个孩子同时上学,所以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外婆上学的机会让给了生为儿子的爷爷,外婆只能每天接爷爷上下学,长到十八岁,就嫁给了一家同样贫穷的农民家,不知是年轻气盛还是其他的原因,嫁过去没有多久,外婆回了娘家,就算年轻丈夫上门苦苦哀求,她也没回心转意,最后两人关系在丈夫一气之下参军去而不了了之,对于这段关系,外婆在之后的岁月中片字也没有提过。过了两年,外婆嫁给外公,一个年纪比大她十几岁的鳏夫,带着四个孩子,刚二十岁的外婆成了继母,之后陆陆续续生了我妈和舅舅小姨五个孩子,外公并不是一个顾家体贴的男人,甚至说得上有点憨,有点傻,爱喝酒,喜欢与人打赌,每次喝完酒,不管在哪儿,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倒头就睡,打赌赢下的彩头,他全部换成土地,活生生让自己中农身份变成大地主,可想而知,在全国解放土地改革的年代,外婆一家变成第一个要革除的目标,大家都能批斗的活靶子。在一波又一波的斗争中,在外婆生下小姨还没两年,他就撒手人寰,丢下外婆一个人带着九个孩子苦苦独撑着,而她赚的那点公分远远不够全家的吃喝。据母亲对小时候的回忆,那时每天都在喊饿,一点点玉米糊糊要熬一锅汤,外婆都是很紧着孩子们先吃,她最后舔舔碗里剩下的一点点残羹,母亲经常能看到她晚上一个人默默流泪,忧愁着孩子们的口粮,第二天,她像没事的人般,咬牙拼命的去赚取更多的公分。就这样,伴随着饥饿和贫苦外婆也慢慢变老了。而对这段贫穷绝望的日子,小时经常去舅舅家的我从没听她抱怨和咒骂过,只是在我和表兄弟们浪费粮食时,她会说上几嘴,然后捡我们吃剩的饭菜自己吃掉。

当晚,我翻来覆去的难以入眠,盼着第二天到来,自己能早点见到外婆。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的挨到了早晨,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灰蒙蒙的天空看起来有点压抑,空气夹杂着寒潮显得一切冷冰冰的。我和母亲两人简单对付点早餐,准备出发。除了坐一段时间车程,去外婆家还要走一条几百米的泥马路,马路的一边靠着一条大河,另一边是一片片错落交织的梯田,一眼望去,田地里大部分还是一片光秃秃的,偶尔几块有一丛丛绿色小秧苗在生长。路上坑坑洼洼的,较矮的地方积满了一滩滩的水,大小不一的石子散落在泥路上,我跟在母亲后面慢慢的走着,踩在不平石块上,带着泥土的脏水几次溅到了裤管和鞋上,我没有管它,母亲回过头来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不做声,继续走她的路,她没有像平常一样的骂我说:你走路不长眼睛吗,也不看着点。

一路沉默中,母亲和我到了外婆家。也不算是她的家,她住在四舅给她的一间没有灯光的黑暗小隔子间里,从我记事起,她就住在里面。走进小隔间,入眼的那张摆在角落里的小小床上外婆平躺着,床头的一个小柜子上放着一盏煤油灯和一只菜碗,上面搭着一根筷子,筷子的一头裹着一段黑色的布条,煤油灯窜出的火苗静静的燃烧着,柔和光映照出外婆的轮廓,四舅妈引我们到床边,近眼一看,在小小的光芒中外婆深凹的眼眶里双眼紧闭着,脸色暗沉的变成了黑色,皱纹已经爬满整张脸,眉头紧皱看得出来她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母亲走到床边,轻轻的唤着“阿瓦(妈),阿瓦(妈)......",在断断续续的呼唤中,外婆像用尽了全身力气缓缓的张开眼睛的一条缝,看着站在床边的我们,像是不认识,母亲再轻轻唤了声“阿瓦(妈)”。她静静的看着,慢慢缓过神,头动了动,从喉咙中发出“咳咳,呼呼”的声音,她已经说不出话了,四舅妈上前端起了碗,我才看到碗里面盛了点点水,她用裹着黑布的筷子沾了水润湿了下外婆的嘴唇对她说:“阿瓦(妈),姐带着外甥来看你了。”外婆喉咙中再次发出“咳咳,呼呼”的声音回应着。母亲赶紧上前一步:“阿瓦(妈),我带着黄岛来看你了,您不是老挂念着他吗……”母亲的话还没有完,我不由自主的俯下身握住她枯瘦的手,平视着她眼睛情不自禁叫道:“外婆,外婆,我是黄岛,我来看你了。”眼泪如决堤一般稀里哗啦的往下涌,千百般想要表达的心思在那一刻再也止不住,我呜咽着大哭起来。

不断浮现与外婆相处的一点一滴,年少时,父母忙碌,暑假期间隔三差五会去舅舅家里住,表兄弟们与我一般大,都是上房揭瓦掏家雀的年纪,恣意玩闹是常有的事,当时最喜欢玩是“你藏我找“的游戏,类似于现在的躲猫猫,只是开始寻找时不用蒙眼,为了找一个绝妙的隐藏地,小小年纪的我在宽度10cm不到的方木上健步疾走,飞檐走壁算得上是一派武林高手。外婆担心我从高处摔下来,只要我一爬高,她就高声的提醒“黄岛,不要爬到仓库上去,小心摔着”。她一说出声,好不容易找到绝佳藏身处暴露了,我都气急败坏对她说“你不要出声,不要出声”,她每次都是笑一笑,仍旧提醒我。那时父母基本上不给我零花钱,看着别的孩子吃零食我羡慕不已,外婆会隔三差五悄悄给我钱,现在想来,外婆手帕包着那一小碟细碎1角,5毛,一块钱钞票不知道攒了多久,而她每次都会给我不下2元。

眼泪一直止不住的流,外婆看着我哭,动了动被我握住的右手,用力想抬起来,却不能够,喉咙中也再次发出"咳咳呼呼……”的声音,像安慰我说“不要哭......”,四舅妈上前再次用裹着布的筷子沾湿外婆干枯的嘴唇。外婆“咳咳......"和舅妈说着什么,舅妈心神领会的走到床边不远的另一个四方小柜子上拿出两个梨给我,外婆又“咳咳......”几声,仿佛说还不够呢,舅妈直接把柜子上几个包裹中的一袋水果递给了母亲,也是给我,外婆才不“咳咳”了。这些水果是来探望外婆病的亲戚们带给她的,现在看我来了,第一个想到了我。看着外婆脸,想说上一两句安慰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只一遍又一遍对她说:外婆,您一定要保重好身体,您会好的,您会好的,您会好的......

返校后,我陆续从母亲口中打听外婆的消息,身体状况一天比一天差,在我期中考试那天,外婆还是过世了,我没有回家奔丧。这就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每年过年去舅舅家拜年,我总会觉得外婆还在那儿,站在大门口慈祥的对我说:黄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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